春月乘凉,一泓泠然白晕,如一匹透亮薄纱,自林尖轻垂直下,洒在林中对峙的白影身上,间而化成一滩水,纡徐流过地间,平添几分凉薄气息。
“控弦而满月在手,覆剑而蹲甲吞河。”拾柒掌下握紧剑柄,脑海当中,却无意泛出一席墨蓝色颀长身影,她看着月亮,月亮的轮廓像一把弓,不由想起那人挽弓搭箭的姿影。她似乎只听到月光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她心中忽想:“他现在在何处,不知在做些什么?”
“拾柒?拾柒!”拾玖吼她半晌,她方才恍回神来,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拾玖嘴抽,道:“小娘子,贰拾捌在向你讨解药呢,你半日都每没应,我以为你中邪了,还准备帮你做法驱魔来着。”
拾柒闻言,转向对面,贰拾捌正面带笑意,似乎等待自己的回话。
拾柒有些疑惑:“贰拾捌兄,你有何凭据证明我们寻到了解药?指不定我们仨现下是无功而返呢。”
贰拾捌道:“早膳一事,拾柒弟的飒然剑锋,在下迄今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以为拾柒弟是一代英侠,有祓恶扬善之能。而今,凭拾柒弟之力,怎会寻一小小解药而寻不得?”
拾玖咕哝道:“贰拾捌他爹一定是个爱溜须拍马的赃官,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小子马屁拍得可是一溜一溜的,满嘴臭屁。”
拾柒闻这厮的唠嗑,不禁失笑,后抱拳对贰拾捌道:“贰拾捌兄言重了,拾柒只是一介无名小辈,平素只好乱弄剑枪,实担当不起英侠之名。且外,不瞒诸位,我们仨确实寻到了解药,并且解了毒。”
此话一出,对面可是沸腾了。
“大哥,我就说嘛,他们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准是寻到那什么‘蘋’了!”
“现在还等什么,快快让他们分出点解药来!”
“对呀对呀,这般就助大家剰下了力气,多好。”
“那些死的人假如像咱们这般守株待兔,也就不会白白死去,可惜了······”
“蠢啊你,如果没有拿他们当垫背,咱们能活到现在吗?脑子放聪明点!”
众人言语如芒刺,捎着锐刃,一根一根扎入拾柒耳朵,她注视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上唇与下唇翕动着,注视与己相仿年纪的张张皮相,每一张皮相的每一寸都喷薄着浓重的腥气,腥气所含之物,是恶?是欲?是心之恶?还是生之欲?在这场博弈里,死亡可以被视若无睹,恶可以如崩,欲被原原本本地暴露,自皮相之中浮现出来。也许,她也有恶,她也有欲,而到底不自知罢了。今下,以他们为鉴,她缓缓深悉了生命的一些常见而鲜为人察的事情。
眼睛,原来不光能鉴识人的美丑妍媸、高矮胖瘦,更是来省视人心,省他人之善恶,也要识自己之善恶。
质言之,世事洞明,全无问题,人情练达,却做不到。
思及此,拾柒心间悲也无,喜也无,除了充盈着宁静的月色之外,便是空空如也。
泛冷的指尖上传来暖意,她知道,是阿拾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食指在她的掌上写下四字:无中生有。
拾柒对他眨了眨眼,遂心生一计。
只见她自怀中掏出一截竹筒,朝贰拾捌扬了扬,道:“贰拾捌兄,如不是你提醒,我也正好忘了自己还存有一点解药。”
贰拾捌见之,面露喜色,抱拳道:“拾柒弟果真一代是英侠,只是,在下有一惑未明,如不介意,能否请教一下拾柒弟?”
“但说无妨。”
“拾柒弟是如何从‘采蘋’二字找出玄机,获得解药的呢?”
这话把拾柒糊住了,解毒之事实非己为,因借夜猫之力而为之。且外,那张纸片在林中就被自己扔了去,现今即便是想糊弄过去,也行不通。迫在眉睫间,阿拾自袖中掏出一团叠皱的纸,揉成一团,抛至对面,纸团如一只胖雏儿在半空颠颠歪歪地翻飞,最终被贰拾捌敏捷接过。
他将纸摊展开一看,身边纷纷凑上五六个脑袋瓜子,也好奇地张看。
乘这伙人注意力被转移的空当儿,阿拾在拾柒的掌下快快书下数段话。日已完完全全跌入山隅,被树影划拨得参参差差的天穹仅余下数片墨云,云呈低垂之势,几欲往林间倾覆下来,方才敞亮的视野一霎地模糊,幽暗抽去每一个人的实质,视线之中剩下的只有隐隐约约的黑影轮廓。视野受限的同时,其他器官的官能被无限扩放。如池中的涟漪般,身上每一寸的触感,会沿着身体一圈一圈的向外扩腾开去。
在黑暗中,当少年的指腹再度与她的掌心发生邂逅,像是两个小灵魂,在此一刻产生一种语言联结,这种联结温暖,默契,但让拾柒身体深处的罪恶感重临心河。作为同伴,她对他与拾玖有隐瞒之举,而阿拾,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温度,似早已看穿她,灼穿她。但他并不选择戳破,他选择替她保留、分担这份隐瞒。他从不曾问过她什么。他一直信她。
在旁看得干巴巴的拾玖揶揄道:“阿拾,你又在发挥那‘先知’的本事献殷勤了吧?我可给你算过了,你流年不利,易患得患失,你对拾柒再好,也是
徒劳,她可不是你命中——”
倏地,对面的那伙儿人看了半日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猴急道:“你们仨诳咱们是吧?”“究竟有什么玄机?”
贰拾亦捌顺着众意,借时随竿上,对拾柒道:“恕在下愚钝,窥破不出字间奥秘,还请拾柒指点一二。”
“敢问贰拾捌兄可有水瓢?”
“有是有,但作何用处?”
“贰拾捌兄不妨将在纸上洒下三四滴水,字中隐秘自可显现。”
此话一出,众人一惊,面上皆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贰拾捌却有思悟之色,思起什么,尔后速速自腰间掏出水瓢,往纸间洒水。许是不知权衡力道轻重,他水洒得过多,导致纸湿乎乎得黏在手上,连带弄湿了袖子。
“大哥,你看到了什么?”
“纸上的隐秘在哪儿?”
“请安静一下。”
贰拾捌停住众人话语,在数十道目光凝视之下,纸上不负众望的开始变化。只见“蘋”一字,“艹”下方的“频”竟凭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蓝色的“寅”字。
阿伍诧异道:“怎、怎么会这样?这张纸莫非是被妖道附了身?”
贰拾捌到底是聪明人,遇事只消轻微点拨,便可侦破全局。他明了此纸非寻常纸,乃是一份名副其实的矾书,纸上兀自显现的“寅”字,就由矾水书就。纸若干燥时,以矾水书就的“寅”一字便会透明,伪之以“频”一字,掩人双目;若纸甫一蘸水,矾与水便会反应显蓝,故此,“寅”字即会遇水显形。但凡窥破这层屏障,接下来的拼字游戏,便十分简单。贰拾捌极快得出“竹黄”,由而佐证了那个拾柒话中的可信性——他携带的那份解药是真的。
面对众人的困惑,贰拾捌仅一语堰塞而过:“诸位安心,此纸隐秘并不很重要。”旋即话锋一转,他从纸上抬起眼,眼神若有若无地往拾柒掌间的竹筒流连,“拾柒英侠替我们寻到了解药,我们可该好好向他致谢。”
贰拾捌语讫,向拾柒行了一礼,道:“多谢拾柒弟的指点,释在下心头之惑。如不介怀,拾柒弟的解药,在下就涕零的收下了。”
语毕,他正想上前,拾柒挥手道:“贰拾捌兄,且慢。”她扫视了众人汹汹的目光,从容道:“事先声明,解药是阿拾、拾玖从一座险谷里发现,以庶几牺牲他们生命的代价,”说着,她深深望了望阿拾与拾玖,哪想后者朝她做了一个欲呕鬼脸,惹她忍俊不禁,“我拾柒仅是一小小附庸而已。由于离谷之时,能耐万分有限,遂只携了一份解药在身。如果我把解药交给贰拾捌兄,不知贰拾捌兄会作如何分法?”
你是一人独享,还是平分众人?如若平分,解药的量又远远不够,于解毒,只够杯水车薪之效;如果你一人独享,相必众人见利益不均,实难相容吧?
拾柒好整以暇地观察贰拾捌的神色,他背后的弟兄也等待他的回应。
夜风自远处游来,林间幽密亦深亦浓一层,数丈开外,似有几条潜伏兽影,喷吐着热气。在近处瞌睡得黑丫小耳朵猝然一动,碧眸与远处的那些眸光周旋,数根龇须颤颤,迈着小碎步,避瘟神似的绕过阿拾,碾过拾玖双脚,行至拾柒的黑履旁,竖直茸茸尾巴,贴在她裤腿上,转来转去,喵喵叫唤。
奈何,凭黑丫之力压根儿没突破双方对峙的壁障。
贰拾玖斟酌利益良久,后微微一笑,他怎会嗅不出拾柒这刁难背后的计策呢,他故而洪声道:“在下虽恋生,可益崇仰大义。在下与诸位弟兄,均是生死之交,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孟子有言:‘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如此,在下心中有了定数,拾柒弟这份解药,在下不要也罢。”
“啪啪啪。”
丛林深处出来轻柔的鼓掌声。
“少年侠义,真教人感动,我都要落泪了。”几丈开外,一根火剪幽然凌空翻转,带起几转火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媚骨女音在万籁阒寂的长林里,似乎显得凉丝丝的,如一条粘稠的蛇,吞吐着芯子,悄然攀上众人的脊梁骨上,弥漫于空气里的声息为之颤栗。
拾柒太阳穴突地一跳,是她。
阿拾顺着拾柒目光看去,微微抿起嘴,眸光沉了沉。
周遭戛然翻起排山倒海般的兽嗥,凄厉而又震地,冗长的毫无尽头。
一袭瑰色窈窕身影,自黑暗的最核心深处款款一步一步前来。
女子墨点柳眉新,明眸善睐,半瓣樱红点在下唇上,移步时,她一手提衣,一手玩转着火剪:“你们玩得这么欢快,我的小可爱们可不高兴了。”
拾柒闻这话,瞳孔畏缩,一拨密密伏伏的兽脊轮廓自周遭逐渐浮现,她甚至能感受到,头顶上游动着沸烫的气息。
对面那伙人见状不对,齐齐涌至自己这边,贰拾捌道:“现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拾柒弟,不妨我们同仇敌忾为好。”
拾玖哂笑道:“啧啧啧,真会见风使舵。你不是说要舍生取义嘛,怎么这么快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阿伍:“闭上你的臭嘴!不允许咱侮辱大哥!分明是咱大哥见你们人寡力薄,留情来保护你们,你们倒瞪鼻子上眼!”
拾柒与阿拾对望一眼,阿拾袖下握住她摁剑的手,掌下没得及书几字,女子便启唇道:“别急哦,等到了那个地方,喂饱了小可爱们,你们再慢慢处感情哈。”
那个地方······
两只交握的手不由一紧。
他们,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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