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夜,刘家巷。
此刻的宵色近乎无瑕,如一席做工甚为精细且熨贴的褥绣,绵绵软软的披附于天穹之上,真叫人心情舒惬。
然而,地面的情形却似是一幕蓄意挑动的戏,时阴之步走过了“起曲”与“承曲”两道工序,接下去,就该进行“转曲”了。
“扑通——扑通——”潜伏夜色深处的一众人开始行动起来,他们的心率虽不大平稳,但执行任务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眼下,刘氏所居的这一栋瓦屋,就如一只没有钳螯的肥蟹,呈现一种任人宰割之态。
在王二麻子的带领之下,蓝衣客们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对着白墙瓦屋进行隐秘的包抄行动。
“李四,待会儿你负责去扣门,明白没有?”王二麻子给李四递了一个眼色,“子路此人天生狡猾得很,他极有可能让栓子、蒿子带着刘贞从后院的那一条路逃跑。所以为免投鼠忌器,你去扣门的时候,我就带着一些人绕至后院那端进行围堵,咱们来一出里应外合。”
“遵命,老大!”李四点头如捣蒜。
就在蓝衣客对着刘家瓦屋进行包抄之布局时,一道纤瘦的黑影自远空的屋脊之上溜蹿了下来,趁着周遭蓝衣客无暇顾及的空当儿,落入了瓦屋的后院之处。
此人恰是拾柒。
只见后院廊檐之下的盏盏灯火,呈残黄微晕之势,恍若一位逼近耄耋之年的老妇面色。她在院落中踱了几步,院落中央仅散着几个七零八落的千千儿,那些稚童们想必都被哄回屋内睡觉觉了吧?
拾柒一面细细审查着周遭的景致,一面蹲下身来,将一只千千儿捻了起来,随意地打量着它。
奈何下一刻,一道稚嫩的童声在她身后飘了出来:“你是谁?干嘛拿我的千千儿?”
拾柒笑,缓缓立起身来,款然转过了身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丝质拼襟荷粉褶裙的垂髫女童,包子脸盘儿,面容之上豢养着两只黑眼珠儿,汪溜溜得如两颗饱满多汁的葡萄。
她满面疑惑的打量着自己,伸手讨要千千儿的动作捎了一些畏葸与怯懦。
拾柒不由地朝着她半屈着身,柔声对着她问道:“小妹妹,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屋?不怕有妖怪来抓你走嘛?”
女童眨巴着眼,抬起眼直视她,俨似放松了一些防备和警惕,笃定道:“子路哥哥就在我家,他的武功好厉害的,任何妖魔鬼怪见了他都要让道走!我不怕!”
“敢情子路是来你家是用来镇邪的,对吧?”拾柒并未将千千儿还给女童,接着拿眼左右瞻望了一下,问道,“哦,对了,你娘亲呢?你不乖乖睡觉觉,她不会担心你嘛?”
“我娘在照顾刘夫人呢,管不着我!”女童以有点洋洋自得的语调说道,接着她看到了拾柒身后不远处走来了一个少年身影,正巧是子路哥哥。女童想要大声嚷他,却见他急急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哦?”拾柒不动声色打量着女童的面孔轮廓,倘若女童所言不虚,那她并非刘贞的孩子。加之方才她探勘过了瓦屋内部与周遭的处境,屋内的男性除了造谒的子路,就仅有蒿子与栓子两位成年男子,还有几位男童。
刘贞并未再醮。
拾柒心道,刘贞不再醮的原因可能有几个,其一是她有意隐瞒身份与行踪,其二是她心中可能对着宋寅还有一丝情意在。
正与女童说话间,拾柒忽地瞅见一个人影从她身后逼近了自己,心被揪紧了一刹,遽将千千儿在半空之中一抛,当千千儿下坠之时,她沉肩抬肘,借臂将千千儿照定来人撞了过去!
出招之时,她不忘对着女童道:“小妹妹,你快回屋,姐姐我要准备捉妖魔鬼怪了。”
“子路哥哥才不是妖魔鬼怪呢!”女童打着拾柒身侧奔过,跑至来人的身旁。
只见那一个千千儿在虚空之中走了一条近乎完美的曲线,朝准来人的面门咂去,那人轻轻松松一个抬掌,就稳稳接住了它。
“子路?”拾柒察觉自己袭击错了人,话中底气遂变得不足起来,讪讪笑道:“哈哈,你发现我了啊?真是巧啊,我能在这儿碰到你。”
“有个说法,一日能见两至三次的人,说明他们彼此有缘。”子路的语气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种拾柒,我和你早上见过,现在又咱们俩又见了一次面,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很有缘?”
目下面临一种紧张的气氛,子路有意说这些风凉话来调剂一下气氛,拾柒也没完全放在心上,她看见女童躲在子路的身后,遂道:“我跟你又没有缘,这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挺有女童缘,你可以做她的干爹。”
“瞎说什么。”子路摸了摸女童的脑袋,夜色之下面容无意间变得温和,将千千儿还给女童,再将她打发哄回屋之后,对着拾柒道:“这屋内的孩子都是刘贞与环霁收养的。”
“唉,很可惜我不是官府中人,否则我一定要大力旌表这两位无私奉献的女性!”
子路瞥了瞥嘴,双手抱臂,将下巴颏扬了扬,不接她的话茬,直截了当地道:“种拾柒,敌人都到家门口来了,你还打算继续装傻充愣,企图瞒天过海呢?”
他话中有话,拾柒遽将讪笑一敛,凝目望着他,正色道:“敌人?子路,你既然知晓你和我并非同道中人,那你跟我算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吗?”
“看心情吧,今晚也许是同一战线上的,明天也许不是了。”子路深吁了一口气,歪着脑袋看着她。
“今夜若能得到恭清镖局少主子路之襄助,我代表我家大人感谢你。”拾柒拿出一副有模有样的剀切调调,对着他伸出了手,道,“我们握个爪,相互打个气?”
子路扫了拾柒的爪子一眼,将脑袋正了正,撇开了视线,低声喃道:“平时对异性就是这种豪放的态度?没有点矜持,随随便便就能跟个男的握个手?”
“啊?”拾柒没听清子路说些什么,“你说什么?”
子路将视线调转回来,伸出一掌率性地拍掉她的手,道:“我的意思是,握手这种仪式就不必了,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一个各得其所、互利共赢的交易。”
夜风如绡纱一般,自穹空之顶降落而至,打着缥缈的风旋儿,卷落了附近桧木树之上的树叶,其中一枚轻轻落在了子路的肩端,他隔着风声与夜色凝望而来的视线,一径落入了拾柒的眼底。
她半疑半信地收回手,只听子路继续道:“我可以把我所知道有关刘贞的诸端事情,作为一种情报告诉你。”
按这句话字里行间的潜台词,拾柒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遂道:“这么大方?那我也只好装作大方一点,那么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情报?事先声明,我可是有职业道德、职业操守的人,誓死不会出卖我家大人。”
“谁说我对你家大人的事感兴趣?”子路轻笑地道。
拾柒不解了:“那你对什么感兴——”话至半途,她思及什么,将眼睛眯了眯,话锋跌转,“登徒子,你别说你对我感兴趣!?”
两人正说间,瓦屋正门口,一小拨蓝衣客呈两翼夹击之势涌了上来,为首的李四一手执着朴刀,另一手捏住了门上的门环。
因紧张之故,他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攥紧门环之上的手心劲道过紧,而一根一根苍蓝色的青筋突露出来。
“砰砰砰——”李四捏紧门环的手,终是重重地扣在了门板之上。
瓦屋之内。
一通扣门声在屋内四处回荡,显得格外脆耳,又像是一柄森白的刀刃于雪墙之上落下了数道划痕,惹得人心不住高高的揪紧了一瞬。
扣门声兀自在作响,一霎地挫裂了屋内寂谧的波澜,原有的人俱成敛声屏气之态,将灯烛之火给熄了灭去。
扣门声不息,声音一径地传入了内屋,被哄去睡觉的几位稚童听到了,他们自床榻之上坐起,轻轻揉了揉眼睛,在适应了黑暗的空间之中,他们看见栓子与蒿子各人手中皆执着一把长刀,蹲伏在窗棂之前。
“是蓝衣帮!”蒿子的话含着一丝惊悸,看了栓子子一眼,“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来,肯定是冲着夫人来的!”
“嘘,你轻点声儿!别被夫人听见。”栓子急急捂住了蒿子的嘴,尔后稍微忧虑地朝着内屋的方向睇去一眼。
内屋,环霁正搀扶着刘贞夫人坐在近旁的床榻边缘,黑暗潜游于近乎寂谧的屋内,将所有人的实质悉数抽去,仅余下一片模糊的剪影。
一个女童被那两把长刀的阴翳寒芒闪到了眼睛,一时之间毛骨悚然,下意识吓哭了出来。
“小泽!”环霁被女童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坐至她所在的床榻前安慰她。
“唉,事皆因我而起,”此时,一直久久静默不语的刘贞在黑暗之中缓缓启口道,“至此,也该因我而了结。”言讫,她凝望着床榻之上的小童们,须臾,从从容容地立起身来,朝着正门行去。
“夫人,万万不可以!”守在窗棂旁的栓子与蒿子忙上去阻住她。
正门之外的李四扣门扣了半晌,没见个人应,这种情况符合他的意料之中。
“喂,一会儿我将门锁劈开,”他对着蹲伏于近旁的蓝衣客道,“然后你们就直接冲进去捉人,注意,动作与声势一定要大!别问为什么,只因为这是老大嘱咐给我们的进一步行动,懂不懂?”
蓝衣客们皆踊跃响应,各个人摩拳擦掌,呈蓄势待发之状。
李四在内心里默默地倒数了三秒——
“三。”他捣出了腰际的朴刀。
“二。”朴刀在虚空之中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接着照准了门板落锁的位置。
“一。”朴刀如盘亘久矣的隼鹰瞄准了猎物一般,陡然凭空俯降,疾影落了下去!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破门声如骤密的雨点,势如万钧雷霆,使得屋内的气氛掀起了一道狂澜,人人顿时乱作了一团。
“不妙,他们要冲进来了!”
蒿子亦欲冲出去跟他们来一个单挑,就被栓子骂了回去:“臭小子,现在不是拼蛮力的时刻,现在咱们寡不敌众,你出去就是给对方送人头!”
他骂毕,遽对着刘贞道:“夫人,这里不太安全,我带你后院避一避——哦,对了,少主他人呢?在这节骨眼上怎么不见了呢!”
环霁安抚着小泽以及其他小童,收到了栓子疑问的眼神之后,正要回答,却听到已然止了哭泣的小泽回答道:“子路哥哥就在院子里啊,跟一个穿黑衣服的哥哥说话。”——
院子里。
拾柒正质问完子路,讵料,她的话音甫落,整个人便听到了正门之外的震天价响!
“哟,狼迫不及待的来了。”子路舒活了一下筋骨,拗了拗手腕,他看了拾柒一眼,接着徐徐行至她身侧,“种拾柒,具体交易的内容,等解决完这一批蓝衣客之后,我再跟你商量商量。”
“哼。”拾柒摇了摇首,作不置可否之态,转目之间,她撞见了环霁与几个孺童扶着夫人,朝着这个方向奔了过来。
“少主!”环霁牢牢扶稳了刘贞,见了子路就道,“蓝衣帮、蓝衣帮要来将夫人捉走,栓子与蒿子去前门挡住他们了,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许是事态慌急之故,一句话被她说得磕磕绊绊。
“后院那里有一条通往街衢的路,我们先去——”
子路话未毕,拾柒就贸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行,我来的时候勘察过了,后院那端有蓝衣帮的新晋老大王二麻子守着,若是直接带着夫人出逃,就是自投罗网,着了蓝衣帮的诡计。”
“你、你是谁?”环霁防备地挡在了刘贞夫人身前。
“现在没时间解释这些了,”拾柒借着廊檐之下的几盏灰黄的灯光,看清了刘贞夫人的面孔,接着对着子路道,“蓝衣帮应该还不知道夫人现在长什么模样,我们可以来一出浑水摸鱼。”
“等等、等等,”子路凝目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蓝衣帮就不知道夫人生着何种面目?”
他这话说的有点绕弯儿,拾柒牙疼地看了他一眼,正待解释,却见正门之外复传了一阵震天价响的轰音,隐隐约约一通缭纷杂沓的人声跌跌撞撞地一涌而来。
紧踵而至的是,一阵刺耳的刀器交鸣的厮杀之声,和着时断时续的风鸣,和着躁动不安的人心,和着暗流涌动的局势,四遭的人声与风鸣变作这个夜色转曲的背景。
“少主,他、他们冲进来了!我们现在该、该怎么办?”环霁被门口巨大的动静唬得白了脸色。
拾柒注意到。刘贞夫人面上呈现着与这位丫鬟截然相反的淡宁之情,姿势雍容,自捎风韵,能其容止之间窥探出她当年的绝代风华一般。
形势如灶炉之上的沸水般烹得人心燥动不已,子路正要带着刘贞去后院,突地见拾柒朝着刘贞走过去,下意识阻拦道:“种拾柒,你——”
“你是刘贞夫人,对吧?”拾柒自动撇下子路所言,双目紧紧凝住眼前的女子。
她在对着这位女子进行一个确认。
刘贞双目之间漾着恬淡娴静之色,没有回答拾柒的问话,仅是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
“夫人,我知道您觉得什么都可以无所谓了,”拾柒道,“我几日之前到过宋府一趟,我发现您的院子已经成为了一处禁地,杜绝闲人入内,您知道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别在这里胡说八道!”环霁急了,她想推开拾柒,别让她那些言语影响夫人的情绪!
结果,环霁甫一伸手,就被拾柒一个捏腕锁指反剪在背,令她整个人动弹不得。
厮杀声仍在黑黢黢的背景之间兀自继续,前院传了一阵物器被翻倒的声响。
“夫人,”拾柒注视她,继续道,“宋府与蓝衣帮现在有可能与江寇勾结之嫌,但凡在恭州的岷江之上跑船的人,大多数遭其劫掠的厄运。淮巳是这件事最大的主谋,宋寅罔顾帮务,惯于耽溺于醉生梦死,这些事您知道吗?”
“夫人,不要听他胡说八道!”环霁竭力想要挣脱开拾柒的束缚,可无济于事——她遽抬眼去望少主子路,他的面上掀起肃穆之色,注视着拾柒。
“宋府大多数人都对夫人的记忆,都驻留在您投井自尽的这一个片段。”拾柒以一道颇具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刘贞面容之上,“您藏在这里,一藏就是这么多年,是真的要有负于宋寅而选
择逃避,还是受了冤屈由此生畏,致使不愿意面对真相?”
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陡然崩裂的声音,刘贞原本娴淡的容颜之上咋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气氛有一霎地凝冻,环霁的脸色很紧张,她紧紧观察着刘贞的面容。
眼看在前院里群魔乱舞的蓝衣客们就要摸寻到这里时,却听刘贞突缓缓启口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我依旧咽不下这口气。”
拾柒眨了眨眼睛,没有答话。
刘贞黯淡的目光有一抹光亮闪过,对着拾柒道:“虽然现在做些什么事,都显得徒劳,都无济于事,但这个地方,”她袖袂之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指了指心口处,“一直在隐隐作痛,我真的是有些不甘心。”
在夜色里,刘贞的声音显得沉哑而枯槁,仿佛一个许久不言语之人突然开了口,予人以心悸之感。
“夫人,既然您不甘心,那么先请把您的外衣先脱下来吧。”
拾柒这一句,将在场的所有人纷纷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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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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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杀:探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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