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杀:着陆(中)

“废话!”金不换一把搂住夜猫的肩膀,手掌在他的后背有劲的砸了砸,“如果不是真的,宋老弟怎会亲自送来!”

金不换的动作幅度太大,把拾柒给挤到了一边,她眨着眼睛,望着这个女汉子对这个夜猫称兄道弟的亲昵姿态,才初次见面,金不换可就对“宋老弟”就这么热忱似火的吗?还有,她与白髯客居然是师兄妹的关系?那么,她的掌法应该是极为了得,为何背上要负两把刀?弃门,连武功绝学也一块弃掉了?那她为何要弃门,甘愿落海做一个盗匪?

拾柒没想太多,只听夜猫道:“宋某此次前来,实是受恭州官府所托来操办一件事。”

乖乖,某只猫把大黑锅扔给官府来背了。

“什么叫做恭、州、官、府?”金不换一面搂着夜猫,一面往白骨卧榻上踱步而去,话语显然是有意为难。

夜猫佯作听不懂其中挑衅,如实答:“即是恭州的当家之人。”

金不换闻罢,万分不悦地抽开身,单脚蹬在卧榻上,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哼,他是不是叫你们来将我们一网打尽啊?”

此言一出,厅堂之内一阵哄笑之声。声音嘹亮如铁钹,汹猛地淹没住两位听者。

跟着夜猫身侧的拾柒,忽被一个肥壮的男子搂住了脖子,这个男子的肉手在她肩上蹭了蹭:“小白脸,你的当家真会嗝屁!”

拾柒太阳穴突突直跳,囿于场面极其殊异,她不好斩断这只肉手,仅好不动声色地挪开身体,心内睚眦而口中恹恹道:“你休得说我家老爷坏话。”

夜猫背对着拾柒,她看不见他面上是什么神色,不知他心中雅量够不够宽敞,能否对此一笑而置。事实上,拾柒的顾虑全是多余的。

只是听他如此道:“三哥,你真会说笑。二月时,你们截了一艘运载香货的运船,这些香船上的货料是宋廷榷运工程中的重要一环,知府故任我作中间人,请你归还这些香料以及船役。”

“哦,我明白了,”金不换冷笑一声,“这批火弩是不是就是师兄连着恭州的当家人,一同来孝敬我的啊?他们很会做人呐,但——”她话音上扬,“火弩我要了,香货和人就免谈——而且,我发觉有些船役,他们的武功没他们的身份那么简单,如果放了他们,再度对我不利,岂不是作茧自缚之举?”

“三哥,”拾柒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上前道,“如果您肯放了船役与归还香料,那我家老爷今后在知府面前,讲话都可以大声一点。”

“让你家老爷不讲不就得了吗?”

“三哥······”

“退下,不准对三哥无礼。”夜猫的声音清冷,迫得拾柒咬住嘴,只好梗着脖子退至他身后。

“周老弟啊,在我这儿你没必要这么一板一眼。陆上的规矩在这里行不通,来者都是自家兄弟,训话什么的最煞风景。”金不换摆了摆手,“另外,今夜子时,就是我三十七岁大寿,宋老弟你们主仆俩,一定要留在这里喝寿酒,明白没?否则,就不当我是兄弟!”

“三哥的大寿,宋某定会来贺喜。”夜猫道,“那件事?”

“那件事就那样好了!”

“不过,三哥······”拾柒又忍不住插嘴。

“阿筷阿碗,安排地方给宋老弟他们俩休息!”

受到金不换的命令,两条汉子自酒桶上起身,行至厅堂的一个侧道,对夜猫两人道:“宋先生,请!”

见夜猫微微颔首,拾柒知道这件事是毫无转圜斡旋的余地了,金不换不是一个好商量好通融的人,却是一个豪爽直白的女子,所以,她断言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之后,拾柒对她却是如何也憎恨不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也许她与金不换同是女性,遂潜意识之中对她的平生遭际感性多过理性?

待两人跟阿碗阿筷几欲进侧道之际,金不换又提醒道:“哎,宋老弟,岛上的小路,九曲十八弯,蛇虫鼠蚁又多,没事就不要四处走动呐!”

“多谢三哥关照。”

两人进了侧道后,运工之中的小银锁抬首,望了望侧道的方向,计上心来。

此时,有人对着运工吼道:“喂,你们把这些酒桶抬进去!”

小银锁随一群人附和一声:“好咧——”

夜猫与拾柒进了侧道之后,转过几个拐角,不经意之间,碰见左侧的一个道口,往内竟是一座铁牢,铁牢之中半卧半躺着数人,而牢门前有两位狱卒把守着。

拾柒忽而顿足,铁牢之中关押着的人,应该就是那些船役与恭州暗井同信的几个谍者。她不敢作再多停留,急急跟上夜猫的脚步。

“你看到了吗?”待阿筷阿碗走得前面一点,拾柒偷偷与夜猫道。

夜猫一副“你说呢”的神色。

两人行得有些慢,阿碗阿筷各自立在洞道两端,候着他们:“宋先生,请——”

“好。”

——

洞道另一侧,一众运工,两个两个地抬着酒桶与木箱,搬运的队伍形成冗长的一列,步调散漫而轻松。

小银锁抬着木箱的后端,一个汉子抬着前端,向前走着。

小银锁在洞侧的个个错道里细细打量着,心中铺下了一张图纸,把路线描画了个大概,汇成一张蛛网。他相信,自己与那两个正欲“休息”的人物,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半刻钟后,他对着汉子问道:“喂,我们到底要把这些东西抬到什么地方?”

汉子回道:“他们说要抬到栈房。”

“抬去栈房跟很贵重的东西放在一起?”小银锁甚是诧异地说道,“很危险的呀!”

“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汉子道,“栈房是放咸鱼菜干,库房才放贵重的东西。”

小银锁的语气更是紧迫了:“火弩跟咸鱼放在一起很容易朽烂的,到时候当家要劫船的时候,火弩都用不了的咯!”

汉子忽然刹住步伐,转了身来:“兄弟你说的好有道理啊!是不是抬去库房?真的话,我叫他们掉头,你带路?”

小银锁一霎时缩起脖子,偏过脑袋,用箱身挡住面容,试探着道:“怎么,你不认识路啊?”

“我前日才从里厨调来总堂,这库房,我还真没去过呢!”

“那么——”小银锁有了不再遮遮掩掩地底气,身板挺直,嗓门也高了一截,“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汉子撮着双目,略有敬仰地望着这个虾米身板的少年,认为他应该在总堂里有些地位:“大爷,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小银锁沉下声来:“问那么清楚干什么,又不是跟你做亲家!抬去栈房算了!”

汉子不解,愣愣地问:“你不是说火弩跟咸鱼放在一块儿会腐烂的吗?”

小银锁其实也是随口胡诌几句,未料这个汉子满身的油膘厚脂,生得像健壮魁梧,智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

对小银锁他自个儿的话深信不疑,敢情这条汉子把该长智商的地方都用来长肉上了?

“如果火弩腐烂,那么弩身仅会软化,将它用力地给火烧上半个时辰,就会恢复原状了——”

见汉子听罢,面目仍是讷讷的,小银锁佯怒一声,“说了你也不懂!走了!——”

缁夜,小半边月亮自岛上的山岗上探出首,月身是水洗过的光泽,灰白色调中带了点鸦黑之色,像锅底煎焦了的一条鱼。

岛上气氛热络,岸畔几艘空闲的渡船,掬了几束丝绸般的月光,水面倒映着出细密的船影,它们似一个个沉眠着的摆渡者,水域上泛起一片迷蒙之色。

石洞之外,野草丛里,堪比人高的草堆之中,簌簌簌地划下几个行走的人影。

“等一会儿,你要多饮一杯。”

“切,还用你说!”

人影醺醺然的自洞门之中消失开去。

此际,岛畔的眠船之中,猝而掀起轻微的水声,船上翻了来一滩浓郁的黑色人影,接着这滩黑色像桠杈一般,自动分裂成数十个人形。

只见这些人皆身着夜行衣,腰上拴着一截浮木。在上岸以后,他们把浮木褪去,为首一人望了望岛上一派灯红酒绿的景致,又抬首窥了窥月色,月亮登时黑了脸,挪入云中不见客。

寒飕飕地夜风侵身而过,此番景致落在这人眼中,正好变成文徵明体的十个大字:月黑风高夜,窃货救人时。这是一场旷夜持久战。

不错,这些人正是子路、郭玉他们,郭玉从衙门中带了八个身手了得的兄弟出来,他们甫一接到夜鸦报信,便趁夜按图索骥摸寻道这座岛屿。

身后的郭玉对着子路道:“左边的草堆中有个瞭望台,台上有人。”

“好,我们拐道,去爬过前面这座小山。”

“兄弟们跟上!”郭玉朝后面的人挥了挥手。

一行人先是隐入草丛里,避过几个巡逻江寇的视线。

山洞内。

夜猫与拾柒各自更换好夜行衣,按照着记忆,自一处偏角的洞门顺利地穿出了洞外。

洞府周身,环以铿坚石壁,而洞外傍依乱石草壑,土冈峦垄,其中多险垛危丛。

二人在周遭绕了一圈,复返至原处,草垛的墨绿影色,回一风,舞万声。

拾柒把莫邪剑带在身上,夜猫提醒了一句,除非遇到强悍劲敌,否则绝不可轻易用剑。

拾柒了然,又道:“小银锁说,香货应该就藏在库房里。”

夜猫用下巴努了努:“现今分头行动。我去库房,你与你那些人接应后就去救人。”

拾柒闻之,面上不经意浮起一丝戚色:“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吧——嘶,你干什么敲我的头啊!”

夜猫收起掌,声音似是染了深意:“杞人忧天。”

“我是杞人?我只不过是担心你啊!”拾柒拍了拍胸口,“你如果被金不换拿去做什么‘压岛姑爷’了,那我咋办?”

没顾得上眼前人的神色有何变化,她接着又道:“完成任务归巢后,祈父若是见你有去无回,指不定会赐给我一个‘护主不力’的大罪,这等冤枉事,我可干不来。”说罢,她胸中不知为何含了一种郁气,就转过身去朝着草丛草垛的方向探去。

“拾柒。”

风过耳,身后的人忽然叫住她。

“岛上小路多险隘,注意安全。”——

夜猫的言语在寒风之中,就这般的一句话,似乎孕有一种穿透夜色的坚定力量,嗓音醇清砺实,在弥散着草木气息的空气里,愀然游弋进拾柒的耳畔,声音每一个音序,以水的姿势,缓缓洗濯了去她心中的郁气。

她回过身时,他在这场晦夜的晚景之中,对着她,已默默完成了一次俯首,完成了一个相视,也完成了一次深望。

夜猫言讫,重新返入洞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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