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夜一刻,大雨。天地一色,风雨如注。
珠花一泻满长夜,腴雨疏疏滴玉阶。归来门巷残灯驻,卷石眠眠空成戒。
依和着时缓时促的雨水,依和着雨氛安宁抑或不安宁,依和着檐下静静潺湲或旋落迂回的雨声,依和着马蹄碎响与追兵狂语,这座黑瓦小监舍惺忪着眼皮,迎来了首个敞亮敞亮的夤夜。
换班的数十位少年在长廊下一黑子一白子对弈,下至五十余子时,舍门方向突地响起了敲门声。
十位少年相互对望一眼,以为自己幻听,又恢复方才的棋局。
“砰砰砰砰!——”舍门再次响起敲门声,越敲越响,越扣越凶猛,仿佛外头的那什么东西,随时会把门扣出像女娲补天那样的大窟窿似的。
十人再次对望一眼,其中一个说:“九号房去开门。”
“凭什么?怎么不是你们一号房去开门?”
“大局已定,我方黑子把你方白子吃得死死的,当赢矣!现在你算是强弩之末,这棋局算我一号房赢,输家要听赢家摆布,这规矩不是咱们之前定下来的吗?”
“不成不成,这局不算,你中途可是悔棋了?亏我让着你呐!你去开门!”
“你皮比较厚,比较耐咬,你去!”
“你一身皮包骨,没多少斤肉,比较安全,还是、你、去!”
“都别吵,贰拾捌小弟,你想个法子!”
众人目光焦距在那位相貌儒雅的少年身上。贰拾捌只是抿唇轻笑,抱拳道了声:“在下献丑。”他徐徐来至两房对弈的棋局前,捋袖,捻起一颗白子,放入棋局一个位置。局势经他一逗拨,黑子吃白子逆转成一个诡异的对等之势。
“在下不才,因家父雅好棋弈,家中多棋会,在下观习一二,略学了皮毛,不足挂齿。”
有人鼓掌喝道:“妙哉妙哉!贰拾捌小弟果真九号房贤内助也!一号房,还不速速去开门!”
那人道:“既是平局,双方都没有占个输赢,那一起前去,如果有个万一,也好有着照应。”
十人瓜分利益均匀,故取出了防身武器,猫行至门边,其中四人正要伏在门边听个动静,哪知门恰被直直踢开、迎面倒下,四人始料不及,人随门倒,两扇大门如两扇罗汉掌似的把四人碾在下面,紧接着一众穿蓑带笠的黑衣客野蛮的踏在门上,为首一人,将刀往前一插,瓮声瓮气道:“他一定这儿,给我搜!——”
另六人何时见过这番抢匪洗劫式的攻击,好半天才愣回神来,一人正想奔至庭心敲警钟,背部忽被一名黑衣客一刀插穿,血溅满空庭。剩下五名少年见势不妙,只好先佯作束手就擒,听首领的吩咐:“你们可见过一名全身是血的男子?快从实招来!”
众人齐齐摇头,哦不,是四人摇头,唯有一人点头。四人的脑袋齐刷刷地望向那一人,那一人也望着四人。
四人变摇头为点头,另一人变点头为摇头。尔后发觉行动不一致,四人变回摇头,另一人变回点头。
首领被这五人绕得头昏脑涨,几要晕厥,想到前方伏兵扑了个空,便恨铁不成钢。他用刀戳着五人:“你们到底是看见或没看见!?如有半分隐瞒,你们就看看身后!——”
只见数百位黑衣客挟着一众半梦半醒的少年,悍刀顶在他们颈勃之上,生死仅在顷刻之间。他们虽皆是通过第一试炼的年少之辈,拥有一定的身手与素质,但相较于在暗鸦摸爬滚打多年的黑衣客而言,少年们无异于几颗愣头青,功夫算是花拳绣腿级别的。第一位就被杀掉的人,他面上是一片死不瞑目的神色,死灰的瞳孔映着瀑雨滂沱的色影,他是那一位曾说过“让鸦主为我造一个大宫殿”的人,少年的热血梦想,交睫之间就被乱刀斩裂,他沦为乱刀之下无数亡魂之中一个。雨稀释了一切血气,稀释了一切杂鹜的声息。突然之间,四下里人籁无声。
监舍舍内舍外聚集黑衣客达数百之众,首领的刀舔着雨血,一一在五人颈勃上冷冷擦过。五人悉身皆遭大雨湿了透彻,面目极其狼狈,背脊上寒飕飕地爬上一阵颤栗。首领的刀倏地指向一人,那人正是贰拾捌。
首领道:“最初,四人摇头,独你一人点头。你可是知道男子的下落?”
贰拾捌即使身处狼狈之中,仍微微一笑,他向着首领道:“回大人,在下在半个时辰前,曾路过后院,碰巧看见一名陌生男子,朝着监舍厨子的厢房去了。在下以为这位男子是厨子的——”说至此时,贰拾捌咳了咳,自动把几字删略掉,继续道,“故此并未多放在心上。不知此位男子可是大人要找寻的人?”
首领眉目阴霾增重,把贰拾捌翻了身,用刀捅着他的背,怒喝道:“你别耍什么诡计!快带我们去!如敢撒谎,教你脑袋开花!”
说罢,对其余人使了个眼色,大伙儿会过意,自动分出一拨人,率先跟上他,悄悄往后院所在方向杀过去。
后院,厨子厢房。
厨子吹熄了烛火后,赤着膀子躺在床榻上,双掌渗出了汗,松了紧,紧了松,半晌,他对着自己身旁的那人,试探性伸出一掌,半途又缩回来,轻轻道:“我仍旧无法说服我自己。”
“毕竟你还这么年轻啊,如若委身于我,岂不是糟蹋了一株嫩草?”
“还有······”
厨子自言自语间,无意中瞥见四扇板棂窗上,有浅浅淡淡的黑影移过,如一出接一出的皮影戏似的,遑遑谲谲地呼驰而去。他遂蹙起眉,正起身去探——“啪!”一记巨响,外室几扇格子门就被兀自地劈开,数位头戴斗笠的黑衣客持刀咄咄逼来。厨子一抬眼,便望见贰拾捌被挟着站在前头,面上衣上黏糊糊的挂着雨渍,水不停顺着他身上低淌直下,外头的寒雨被风捎进来,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你们这是······”厨子有点夜盲,以为前面这十来人是守夜的这帮兔崽子逗他玩呢。
“说!你把人藏哪了!”首领一把将刀斜轧在厨子咽喉处。
厨子闻后先是一愣,嗫嗫嚅嚅道:“是谁告诉你们他在这儿的,我明明没有声张过······”
“你闭嘴!”首领截住厨子话尾,向着贰拾捌道:“你确定人就在这死肥佬这儿?!”
贰拾捌额间的雨水滴答滴答滑下面上,他嘴唇呷了口雨水,徐徐道:“在下肯定,大人您看,厨子的床笫上不正躺着一人吗?”
首领眼锐得像鹰隼,目光盘踞在这床榻间,只见藏在厨子背后的一匹薄衾,拱起的弧度如一座绵连山脉一般,虽然痕迹不甚明显,但藏一个人,足矣!厨子见首领的目光咬住了他身后的被榻不放,语气霎时赧然起来:“既然已经瞒不住了,那就——”
他揭开薄衾,黑衣客纷纷亮刀防备。
讵料,甫一揭开,众人皆是一愣——
尤其是贰拾玖,他不可置信地与床榻上的那人对视。他怎么、怎么可能在这儿?
衾被中人正是阿拾。
阿拾仅着一件里衣,双领稍稍敞开,腹部及以上的锁骨依稀可见,他面上一绺长发自额庭循着鼻梁斜下,此际,他自衾枕上微微起身,手指将衣服轻拢了拢,偏过脑袋,看了众人一瞬,然后柔着目光望向厨子的眼,眸梢下垂,瞳孔中淋漓着迷离雨色。他像是某种受惊的小动物,往厨子的身旁靠了靠。
首领见逮错人,怒不可遏:“死肥佬!你是在愚弄老子?大家上,给我搜!”
众黑衣客领命,率起刀刃,抄家一般在四下翻找。钢刃所过之处,无一具物幸免,皆化为碎木齑粉。半晌,众人遍寻无获,对首领摇摇头。
首领目光下撤,落在床榻底下,那里还没找。
思及此,他踱步过去,双掌握着两柄长刀。
厨子见状骇然,来者并非那些兔崽子,而是真材实料的刺客,他哆嗦着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再这般下——”
“滚开!”首领蹬起长靴,将厨子踢倒在地。接着,他将手上刀直直插入床笫之中,更深地摁下,床上仅露出一个刀柄,他虎口施力,刀柄一旋,欲由床头割至床脚。
厨子抱住首领一只大腿:“床底下只有两箱衣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对我的宝床手下留情!”
首领正要再给他一脚,无意之间对上一双眼睛,一双烟波蓝的眼睛。它好像是突然出现在少年的面上,但自然而言,如是天成,两团瞳仁清明得如水影,十分纯碎的蓝,蓝得简美,蓝得剀切,俨然是一只小兽物的眼睛,十分的无害,没有被刀刃威逼出的仓皇,没有急雨利诱出的慌失。但于这双眼睛的摄视的这一刹那,首领的刀好像萎顿了一样,凋敝在掌上,钝着一片乌光。
“小阿拾,你还待在床上哪儿干什么,危险哟!”厨子看见阿拾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竟又躺回去睡了。
首领暗溜溜退开身,摸了摸鼻子,余光扫了待命的众人,一拳抵在嘴边,重重咳了一声,对厨子道:“死肥佬,哦不,监舍厨子,你可有发现一名全身是血的可疑男子打你们这儿经过?”
厨子道:“有啊有啊,当时他面上全是血,可把我吓怕了!”
首领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厨子双腿一抖,道:“我看他往那边去了,”说着,行至窗棂边缘,指着一个峰丘,“半途之中好像来了一人一马,把他给捎了去。”
首领瞳孔一缩:“莫非是绥狐!······”——
窗棂之外,水红渐稀,树绿成围,串烟碧纱窗外飞。洒薇草,凉透衣。
若煮一酒青梅,正好连宵醉。
对于某柒而言,可不正是?
此际,某片幽暗之中。
拾柒蜷缩着身体,尖起两只耳朵,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嗯,好安静了许多,现在应该可以出去了吧?不过,当心那些人是佯撤,搞不好半途之中又重新回来也说不定。狭暗隘小的空间里,又热且闷,她一直保持着这种蜷缩的姿势,双腿开始没有知觉了,骨头里如湮入了成千上万只蚂蚁,不停地啃,不停地咬,不停地钻,她在腿上捏了捏捶了捶,预备换个姿势之时,身旁那人上半身斜倒过来,脑袋抵在她左肩上。拾柒只感左肩的脑袋是沉沉的、寒凉寒凉的,少顷,她僵硬地梗着脖子,小心翼翼的扭过脑袋——他是醒了?左手被他身体压住,无法动弹,她试探地慢慢伸出右手,把挡在他面上的湿发剥到耳后。挽发之时,拾柒几根指头无意地,触碰到他的面容轮廓。他眼睛是阖着,仅是眉宇稍微蹙起,他是一直蹙着眉头的吗?
她把他身体扶正,没过多久,他又歪过来。她复扶回去,他又歪回来。如此往复,拾柒手腕酸麻,索性就任他去了。
“喵呜喵呜——”外头传来黑丫的唤嚷,示意她可以出来了。
拾柒如蒙大赦,遂双手往上方一顶——
酒缸的铺盖便被推开。甫一揭盖,酒味便迫不及待的劈头盖脸砸上来,漫天香氛急急肆意逃窜,不出须臾,庖厨内便被这酒味轧成了个膨胀皮球。
不错,拾柒与夜猫正窝藏在一酒缸里头。此酒缸中酒乃火迫酒,由厨子烘烧五日、封存七日所制,酒香耐萦不损,拾柒一向对酒过敏,真真沾不得半点酒。她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嗅痴,觉得世上所有的酒,闻起来都是胡萝卜的味儿。她当初真不该听那厨子这馊主意,说什么庖厨里就酒缸最最安全。目下,弄得她与猫大人一身狼藉。
别问她为何会蠢蠢地与夜猫大人一块儿被塞入酒缸,她自己也不晓得。厨子塞人的时候,心眼许是长在了脑袋上,把她也一块儿也塞进去。当时她自个儿也没察觉到,等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莫名其妙的已在酒缸里头了。
拾柒一边回忆,一边自酒缸上直起身体,好不容易从酒缸里跳出来时,想把夜猫大人拽出来,哪想他身体一倒,沉入酒中去了。这还了得!
拾柒慌忙就酒缸近缘探进双手,把猫大人的衣袖往上一扯,扯出一只**的手,满手的胡萝卜味!她屏住呼吸,拉住那只手,继续拖出那具沉甸甸的身体,拖至一半,酒缸随人体倾斜,拾柒的后背也没个倚撑,直接拖着猫大人倒了下去。
噼里啪啦!酒缸没碎,拾柒的身骨倒要被压碎了。夜猫大人的脑袋就不偏不倚撞在她胸口上。真是倒霉!为何每次遇见这厮,她感觉自己的武功、体能素质、格斗手段全部清零了呢?该有的敏捷、该有的专注,都已不受自己意识控制。亏他之前救过自己一命,现在她救了他一命。算是两清了吧!
她倒地倒了好半天,她上半身斜斜歪歪磕在地上,全身被酒弄得黏黏稠稠的,糟心。头顶上方悬着一扇窗棂,雨已停了,现是几更夜呀?她,真的真的有些困了;下半身正好朝着夜猫大人的胸腹,她欲曲起腿掀开他身体,膝盖不知是碰到他的伤口,还是别的什么,她看见夜猫眉头蹙得益紧,呼吸似重了一层。他呼吸的热气晕散在胸前,拾柒觉得好痒,又有点软腻腻,热气顺着她身体其他地方一流,像咬了一口狮子糖般,全身都是酥酥的。
拾柒觉得这氛围可不太对劲,自己的反应更不对劲。她咬着唇,想先把那厮脑袋挪开,低下头时,却对上一对黑染的眸子。夜猫睁开了眼。
拾柒大诧:哇,夜猫大人这尊大佛可算开眼了!
她对他嫌恶般的甩声道:“你太重了,快起开!”
夜猫不响,上身撑起,视线与她平行。拾柒眼睛里覆上一团黑影,正对着他的面孔。她左眼直跳,一手下意识往腰侧一勾,手摸了个空,天杀的,这剑鞘怎么又是空的!总在关键时刻钻空子!剑到底被她放哪去了?她想想······
即使要强作镇定状,脑袋还是一滩乱麻。不过,很奇怪的,对夜猫大人,她没有像那次的那么强烈的恐惧,戒备,不安。只是,因为他借了她一双履?思忖间,她看见猫大人的嘴巴,怎么,怎么凑下来了?拾柒虎着眼,双手却鬼使神差地没有阻止他,僵硬地瘫在腰间两侧。
在他的鼻子抵上她的鼻子时,她呼吸骤而不稳了。
然而,“嗝——”
夜猫大人朝她大刺刺泼了好几记酒嗝。
拾柒:“······”
远处窥戏的黑丫:“······”
拾柒从未见过如此放肆、如此无礼之徒。
“夜、猫,你个登徒子——”
拾柒抬起一掌,往他脸上削去!
夜猫的眼睛继续埋了下来。拾柒掴掌的动作一滞。
她的嘴巴被另一张嘴巴撵住。
她嘴巴紧紧锁着,闭关锁国。而另一张嘴巴微微张启门户,胡萝卜的气味缠在她两腮,辗转不去。拾柒的面部表情几要痉挛了。
从那一刻起,她知道,世界上的酒绝对绝对都不是好东西。
从那一刻起,黑丫知道,主人的酒品是绝对绝对绝对的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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