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杀:曙光(上)

“好,我知道了。”

夜猫将拾柒拽他前襟的手指扳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哪知,他刚说完话,拾柒的一只手紧紧扑了上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只小手,它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大手。大手的主人身形微滞,低下目光,与那只小手的人儿相对而视。

月光之下,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已经能够分辨出彼此的轮廓。

那只大手很大,小手几乎握不稳它。接着,大手没有什么动作,像是纵任小手的紧握。后来,大手的手指轻轻挣动,挣脱开了小手。小手又摸索着黑暗,动作是寻求着,是徘徊着,是踟躇着,它缓缓追上了大手,再度紧握住了它。

这个过程,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语言这时成了一种轻薄而无关紧要的东西。

大手犹疑了一瞬,似又欲挣脱开去。

小手果真被一股遏止几许的劲力挣脱,可信念复燃了一般,不灰心,不安心,也不甘心,它磕磕绊绊的爬入大手的掌心处,指端摩挲着它,继而五根手指一同抱住了那另外五根手指。

终于,大手没再拒绝过小手。

黑暗之中正相互牵握着的手,宛如忽然生长出来的,强韧有力的常青色春藤,它那两片绿叶的触感不尽相同,较大的那一枚绿叶,覆了一层厚茧,非常干燥,坚硬有力,而较小的那一枚绿叶,绵软柔和,微有热汗。

两只手在用力握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彼此的血液和体温便宛然融合于一处。

黑暗之中,拾柒忽而觉得,在征战之前,一杯践行酒,一声邃碎的马蹄声,一个秘而不宣的目送,士卒便是这般与他的妻儿告别的。但现下,并非告别的情境,也不适合告别。

只是她对着一个男子告了白,而男子没有做出任何直接的答复,不知为何,她惊骇这种感觉,就像她按照自己的记忆行走一条印象中很平坦的路,移时,突然哪里裂绽开缝,一踩空,心直直往下坠。

患得患失,便是此刻的心境。她亲身感受过死亡与失去的气息,她觉得他身上沾满了这种气息。

夜猫回复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嘶哑、孤桀,这哪像寻常的他。

平时的他总是稳定全局的那个人,一边运筹于帷幄之中,一边闲逸清傲。现在呢,即使他处于局势的上方,但似因她之所言,神色出现了动摇。

这个夜里,拾柒好像是第一回尝到了患失的滋味。

夜色有重量、形状和气味,夜猫正是无暇夜色的一部分。

她不像在男子的怀中,像在黑色的夜空之上,卧躺在一堆目不暇接、微微纷乱和热燥的思绪里。

拾柒,她也许不怕自己中毒死去,因为怕也没有用,如果无法解毒,那么死是早迟之事,阻止不了。但记忆与往事可以活下来,尤其是沉痛过的记忆,沉痛过的往事——它们有活下来的自重与惯性。

当下,夜猫任由她牵握住了他的手,他抱着她继续赶路。与诸同时,那一群追寇发现了他们,当即大喝了一声:“他们在那儿!快追!前边有座桥,别让他们过桥!”

气氛由缓转急,拾柒深切地感知到了夜猫在催动着内力赶路。

行至半途,似是一不下心,未曾注意到了足下拌石,夜猫中了伤创的左肩身跟不上动作,重心失衡!

拾柒觉知到了他携自己一同跌在了地上,可她的身体却感知不到丝毫疼楚。

夜猫倒在了地上,却仍是沉着冷静,适时伸手护住她的后脑勺和颈侧、胸腹处。

有那么一刹那,拾柒的眼睛看见月光突地融化却了,溶成一滩朦胧银色水渍,这摊水渍注入了她的眼,身下的那个人,落进视野之时,不经意之间滤了一幅参差的剪影。

拾柒不习惯自己的身体,更不知道他的身体竟会伤到这种程度!

“大人,你没事吧?!”

“无碍。”

夜猫缓缓抱她起身之时,也注意到了她面容上的异状——

他不习惯她的眼睛变成那样,变成了湿漉漉的样子,不像畴昔的那个她。

他别过首,佯作未曾看见她的情绪外现,他也忽略了自己的狼狈,不动声色地重新佝身抱起她。

他小心地支起右腿,尔后摸索着平衡,用力一站,整个人是立起来了,但有些如坍塌的栋宇一般,甫一立起,直直往右边倾倒。

夜猫和拾柒再次跌在丛林间的一块苔石之上,险险滑跤,扶持抓住。月影自头顶上跋涉而过,影子彼此叠沓于一处,一个影子踩着另一个影子。

冰彻的草尖溅在脸上,拾柒以为要跌下去了,会嗤地伤筋动骨。但她的身体距离石苔仅差一毫之隔,心如鼓击,心跳打得她眩晕了一瞬。

下一瞬,追寇的吼声如呼啸的飓风打着半丈开外卷袭而过!

拾柒欲起身,但她的肩背处被一只胳膊摁住:“别动,免得打草惊蛇。”拾柒仅是了听了“蛇”一字,悉身的血液都是拔凉拔凉的。

一时半会儿,两人好久都没说一句话,好久都讲不出一句话。

拾柒暗暗想着,自己要说的话终是说了出去,至于夜猫的回复如何,其实也不重要了,她毕竟没有给自己留下遗憾,不是吗?

如此对自己的精神进行升华,最后,拾柒想挣扎开夜猫的胳膊,但刚刚挪动身体时,他却自动松开了胳膊。

拾柒调动着脸上的肌肉对他笑了笑,但爬到她脸上的滋味百般,太多了,那个笑,终于扭曲成一个莫能以言喻之的表情。

她因此想象,当自己的肩部深受重创之际,当自己未能完全驾驭痛苦之时,当自己完全无法掌持自己身体的那一刹,到底是一个何种境况。倏然地,拾柒欲身受夜猫之所受,行夜猫之所行,感夜猫之所感。她觉得,有必要感同身受,方才能够做一个称职的影卫。

拾柒在对夜猫笑的时候,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在他洗炼一般的目光投射而来时,隐隐僵硬了一瞬。她感到自己的面部表情无法自如的调动。

看着夜猫的眼睛,她体会到窘迫与羞愧,心中暗暗演练着如何接受或化解尴尬。

行路行至一半之时,她会忽然感到抬不动右腿,想出声之时,嘴巴张了张,但只能吐出一口冗长的沉默。

拾柒自个儿的体内蕴蓄着的力量,似乎完全无法抵达握剑的手指。

因而这一截时间之中,拾柒感受着一件事。

她在身体上摔出的一道道淤青,攀爬于己身,疼疼的,麻麻的,她又会突然思量着,这些疼楚,与夜猫在石雷水峡的训练她时,她所吃过的憋屈,算得了什么呢!

夜猫没有出声。

拾柒听见远处追兵呼号之声,将此一刻的凝滞空气悉数轧成了破碎状。

冥冥之中,拾柒看见夜猫嘴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他声音不大,以致于这些字音刚循着空气,流入拾柒双耳以前,便被呼号声湮没了。

拾柒没有听见,也许,他那些对她说的话,本就是无声,听不见的,但话声的轮廓与形状却真实地弥散开去——而且带了凉寒的气息,漂浮在头顶之上,仿佛海水的蒸汽一般。

她晓得他说了什么了。

他在说,有他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待风浪稍息之时,他带着她沿着河堤走,要过一座木桥。

这座桥,又长,又狭,又颇高,毫无攀手的地方。

桥身的颓憯,证明它曾冲坍了复重新修造过,古旧而风霜的颜色与形式,堤上茂木遍植,他和她看见了这座桥,桥已经在她的面前,她立刻识清它的面目,这座桥虽是个龙钟老态似的模样,身上每一处骨架像不可再受重压,但她认为,这座桥仍是容易渡过去的。

当然,她背后的他也相信。

他的目光逡巡着,望着对岸。她让他走,因为此前他走在先。然而,他伸手将她的双肩朝前缓推,她的整个人不得不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桥上。

“你先走,我站在此处看你过桥。”因是背对着夜猫,拾柒无法探看他的神色,只觉他的语气与他放置她肩膀上的手掌一样,具有硬度,温度,质感,扬溢着干燥而利落的气息。

夜猫的言辞和动作却很寡淡,等她踏上了桥,她肩上的手即自动撤走了。这一切都在践行他的那一句话——你先走,我站在此处看你过桥。

推让起来反而不好,容易耽搁时间。拾柒就抬步行了上去,曲长的桥身,如理不尽的思绪,柔软的脚步踩踏上去,均会闻见厚重的回声。履声层层叠叠,循循绕绕,来回在桥之两端遥遥回漾而去,寒色的风声与近空的火,静静地盘亘上方,显得这座桥更长、更深了。

拾柒行至中央,蓦地回首,看着夜猫果如其言的立在远处,她见之,不由地嚷道:“你不走吗?”说着,她自己站住了。

不知他在为何这么做,拭过她两颊的大风,自桥上掠往堤岸处,他的面目,仍是清晰的,但一身苍然的衣影,她愈望愈显得渺茫,仿佛这一幅后影被大风带远了,遁去了。

及既拾柒一回头时,桥下水流呜咽,她仿佛立刻能闻见飔飔然水夹风的漾响,在望着桥之彼端,那个若远若淡的黑色身影,望着夜猫的面容,望着他的神色,冥冥之中,,这座桥就以中间为彼岸,拾柒在那里立住了,身体和见识阻碍她内心急于扩张的莫名情绪。

此下,她永瞻风采,一空依傍。

桥身之下,是胭脂一般的水色,敷在明绒绒的堤畔夹岸之间,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天地相缪,郁乎苍苍,水色把整座险难的桥身几度柔化、软化,将氛围烘托得异常美好。

此岸,夜猫的身影显得瘦削,甚至有些羸荏,肩上的血已然凝固,伤创被破布潦草地包扎完毕,拾柒如望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他的伤痕,他的过往,他的气息。

也只有在远处,她方才敢望她所不敢望,敢行她所不敢行,敢为她所不敢为,感想她所不敢想。

“还不走?”夜猫发出一声提醒,他昭望桥上,那个小人儿的目光,明凉晶透,浓稠得与前昔不一样,如醴醪一般淳淳。

他猜出了大概,迫后三步。邃密的夜色令两人似是心照不宣的静默住。

拾柒应答了一声:“走,怎么不走——我问你干嘛不走?”

脑海之中,有什么奇异的念头幽灵一般缠绕着她,但她和他之间都没在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也许,有些东西,付诸于语言,成了一种揭开的东西,而语言有时是不准确的,但一个眼神一次对视,却足够超越语言,不偏不倚地抵达对方的核心处。

拾柒把所有的话憋在了这一回对视里,她的眼光是仓促的,但隐隐多少有些有恃无恐,敢去看他,但有了顾忌一样地不敢多看,知道他也在看自己——

明知此刻的境况绝不允许,但拾柒的心,竟扑扑地蹿,夜猫的那张稍显苍白的面容,就这么烙印在她心里了,即使不去看他,断然地转过身,径自往桥的彼端踱步——但,他的面容都不自觉的浮现开来,虽是有些模糊。

每踱一步,那张面孔便浮现一回,在那缺了血气的苍白之中,脸部的五官线条慢慢臻至清晰,清晰成一对眼睛,正沉寂的看着拾柒。这双眼睛让她放下了担虑,以及前方茫茫的恐惧。

俄而,周遭突地噪起了聒攘的声响,让空气显得极其拥塞,这些声响拥塞得足够占据桥上这个对她来说充满未知空白与许多隐秘的空间。

他和她之间,随着她慢慢挪动,隔距愈来愈大,空白随之撕扯着往此彼两端无限扩展开去,外来的浪潮般的轰响就这么厚厚地冲轧其上,填充这份巨大空白——这是夜猫寻找的,与拾柒之间相处的最佳距离。

夜色遮迷了眼睛,拾柒真切地感知到,寂色在夜猫身上堆积的重量。

经她默视良久,夜猫的话音难得带了一些笑意:“你这么胖,这么沉,再不走,桥就要被你压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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