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杀:寒食(下)

拾柒的话音甫落,这截车厢的气氛有一霎地空寂,两人彼此无声的相视,相视之间隔着襜帘之外那一阵静默而细碎的雨声。

良久,子路的面上神色稍微活络了一下,眉眼间寻回一些生气,同时,他看向拾柒的眼神之中也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拾柒感觉他似是有很多话想说,但囿于某种因素,这些话不得不朝内按捺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隐而不发的缄默。

“拾柒。”良久,他唤了一声她的名,音色染了七分暖,无形之间驱走了车厢之内的寒意。

“嗯,怎么了?”她感受到马车颠簸了一下,车厢之内的光线四下飞窜,子路隔着一重静默朝她相望而来的目光也在微微晃动。

“你见到我哥,说明他还活着,甚好。”子路双手交叠在膝前,眼梢牵起了一线浅浅笑纹,他的话音也含着浅浅笑意,“倘使今后你还能再见到他的话,能不能帮我向他传达一句话?”

拾柒垂下眼睑:“什么话?”子路所言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请你告诉他——”子路朝着拾柒前倾过身体,此时马车再度颠簸了下,他的话音却沉如磐石,一字一句敲入她的心扉——

“大哥,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事,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抑或有什么难以言语的苦衷,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你永远是我大哥。爹、子衿和我永远等你回家,任何的苦难、任何的困厄,我们和你一起承担。”

天青色的雨与烟碧色的云霭,查封了远空山脉的连绵脊线,雨势渐渐歇住,雨脚不在如往常那般绵密如注,出城的人因之多了起来,男主人挈妻带童,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马车一路行至郊原阡陌的陌头之处,拾柒再度撩起了襜帘,纵目远视,郊原之上那如琢洗过的嫩碧翠柳庶几蹿入了她的眼中,大人们挑担去山上祭祖,孩童们则玩起了蹴鞠,放起了纸鸢,荡起了秋千。

敛目近观,则有数处叠叠矮山,山间隐隐有寺庙的一角飞檐凸显入眼,矮山之陂傍依着条条水溪,溪声潺湲,招引着前来的孩童们去嬉水。

鉴于子路先要与他爹以及子衿需要去上山祭祖,拾柒就打算在独自在郊原之上溜达一下,子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想让她随同前去。

拾柒就嗤了一声,婉拒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用不着你担心。再说了,此处若有谁欲对我不轨,那我就一剑削了他的脑袋瓜子。”

“姑奶奶,你真行,但愿我回来时,你的剑与你的面容一样白白净净,纤‘红’不染。”

别了子路,拾柒先是蹲坐在一棵柳树之下,刚落过雨,茜草杂生的草地间沾染了无数凉薄水珠,水珠沾着她的脚裸,有些痒。

眼前七八个男童在玩蹴鞠,看着他们玩儿,她心也痒痒,想要加入队伍中来,结果就被男童们集体蔑视了:“就你?干脆跟那边的小娘子们一起当秋千好了!”他们说着,就伸手指了指三丈开外的数颗大柳树之下,那儿有数个佩粉戴紫的女童正在一起荡秋千。

“哦豁?你们这些人看不起我,是不是?”拾柒抬起了下巴颏,一把捋起了袖袂,撩开了罗裙前裾,“有本事,就比试一场。”说罢,对着男童们挑衅的勾了勾手指。

就这个豪迈的举止,以及豪迈的言语,将她在男童们惯常塑造的淑女形象一句戳裂了。

拾柒自诩她自个儿不仅是玩剪刀石头布的高手,还是个蹴鞠猛将。

奈何,就在她蹴鞠的第一回合之时,她脚上的力度没把控得当,一口气将鞠给踢到了半丈开外的地方。

这个鞠乘着一个巨大的抛物线,越过了四五位挑扁担的大人们,穿过了数棵大柳树,径直砸向了远端的溪水之畔某个棕灰色的身影上。

只闻“哎哟”一声,一个朽槁般呻痛之声飘忽的响起。

男童见此,皆是惊恐万状。

“她砸到人了!”

“怎么办?会不会出人命?”

“反正不是我们干的,溜了溜了!”

……

拾柒觉得自己每日出门之前,应该察看一下黄历才行,今日定是诸事不宜、忌远行,否则,为何她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呢?

就连蹴鞠,也能将鞠砸到人,真是见了鬼了。

拾柒当下不敢怠慢,匀吐一口气,拍了拍因尬囧而剧烈发烫的脸颊,对自己道:“得在子路他们祭祖完毕之前把这件事情给收拾好,不然我就丢脸丢到家了!”

思及此,她急急一个流星抬步,拨开了那些挑担插柳的人群,丝毫不顾形象地冲刺到近山的溪水畔边。

离溪愈近,溪水的清音便愈发清晰,那个棕灰色的身影亦随之昭然在目。

原来,这是一位身着棕灰色僧衣的僧侣,他正端坐于一卧白石之上,身旁放了两只漆身水桶,而那只鞠赶巧儿就静置在他的怀中。

僧侣面容极其安详平和,双目恬淡的阖拢住,年龄看起来约莫已逾花甲之岁,身影癯瘦寂冷,气势如冬日冻冰之下的静水般,竟难教人察觉。

感知到拾柒的踱步声,僧侣将鞠托在掌上,缓缓递给她:“这个物具是小施主的吧?”

他的嗓音温润,恍若一面镜鉴似的,洞彻出人心来。

拾柒既及见到这位僧侣,不觉他有几分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道了数声歉,将鞠接了过来。

怎料,待她正要返身离开之时,忽听身后的僧侣传了一句话音:“小施主,你初入江湖会为厄事所困,可是也会为情之一字徒增烦恼?”

拾柒刹住了脚步,眼前乍现出了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容,似曾相识的举止,耳畔边乍现出了似曾相识的语腔。

掌中的鞠落在了地上,和着溪水击石之声扣出了一连串的沙沙沙声,她愣怔的踅回过身,抬眼回望着那一个宁静祥和的身影:“原来是您?说我‘积下了一块福田,善缘便将永存’的那位托钵僧?”

僧侣嘴角掀了一丝笑意,他容然的立起身,对着拾柒道:“小施主,老衲今日腿脚有些不便,不知你能否为老衲挑一桶水回寺呢?”

拾柒困惑地眨了眨眼,觉得这位僧侣的笑俨似罩上了一层云霭似的,显得几分莫测,她下意识想搪塞道:“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哪知,僧侣竟先快了她一步,兀自朝着她鞠了一躬,道了一声:“麻烦小施主了。”

拾柒嘴角抽了抽,她连个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上山的幽径之中,芊绵的草沿路蔓生而上,隔着重重如烟霭一样的绿木浓阴,隐隐阵阵有撞钟的鼓罄之音传来。

拾柒忽地想起了唐人李益的一句诗:“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她挑着水桶随着五尺之前的僧侣上山,但一路上,她总觉自己身后之处总有些什么在注视着她,频频回首,却是一无所察,仅有无数绵密的树荫润叶与熙风。

既及抵达了山间寺庙,拾柒陡然察觉寺内的光景可是热闹非凡,诸多女子正跪坐在佛像面前问缘求签。

僧侣道:“小施主,既来之,便是有缘,可欲求上一签?”

拾柒觉得自己落入了什么商业的套路陷阱里,当下毫不客气的将水桶放下,摆了摆手,喘了一口气,道:“很抱歉,我身上分文皆无,无钱问缘。另且,我已经把您的水给挑上来了,若没什么事,我就告辞了。”说罢,她揉了揉酸得发软的双腿,趋步朝着山下走。

但没走几步,身后又来了一句:“小施主,作为你为老衲挑水的报答,老衲无偿让你求签可好?”

拾柒顿步,身前一阵携带烟烧气息的风撩开了她的发鬓,浑厚的撞钟之声是此刻温和的背景音。

她眼珠子转了转,欢快的侧过身,幽幽问道:“此话当真?”

僧侣笑:“出家人素来不大诳语。”

“簌簌簌——”

偌大的寺庙之内,烟香腾腾绕绕,转经的人影渐渐稀少。

拾柒跪坐于蒲团之上,眼睛虔诚的阖住,双手摇着一只朱身竹筒,竹筒之内的根根缘签发出清脆的摇响。

既然是无偿的求签问缘,那么她不求白不求,不问白不问。

生平头一遭学着寻常姑娘家做这种颇具闺阁之风的事,拾柒心率有些加快,起初她对此事有些膈应,与自己素来干练耿直的风格不搭,她怎能会将姻缘一事寄托在一根缘签之上呢?

但见到了眼前金身佛祖那低眉善目的慈悲神色,拾柒的心神似是有一流暖水浸然淌过,某种焦躁一瞬之间被治愈了,世间诸端之事在佛的面前,皆值得被鉴谅。

也许,世间真有佛,真有慈悲,真有缘分这种东西存在吧。

拾柒正想间,“啪”的一声,一根缘签陡然落在了地上。

她的心骤然抽紧,就如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在揭榜时刻之前,心中对于未知的命数充满了忐忑之感。

立于五尺开外的僧侣,其眉目颦笑只用得“莫测”二字以蔽之,他对着她温声道:“将缘签拾起来看看。”

拾柒答应了一声,一手放下了竹筒,另一手缓缓拾拣起了那根缘签,将它放在眼前之际,首端映入眼帘的是以小楷题墨而成的十六字:

“情深若拙,缘荣犹枯。和光同尘,慎终如始。”

拾柒轻轻念着,整个人越读越是困惑,遂将缘签递给了僧侣:“什么意思?”

僧侣伸袖悬腕以接签,只看签文了一眼,故道:“这是一根‘中中’签,非吉非凶。”

拾柒嘴角抽抽:“我问的是签上的十六个字。”

僧侣没有率先回答她,而是将她带到了适才放置水桶的地方,命她去掬起一捧水。

拾柒将信将疑的如言照做,她双手掬起了一捧水,但水并未在她的掌心里保持不动,而是从她的指缝之罅里缓缓流逝。

“为何让水从你指间逃走?”僧侣问,问话之中的用词有些不同寻常。

拾柒蹙了蹙眉:“我没有让它逃走,是它自己流下去的!”

“你再将指端并紧一些。”

拾柒撇了撇嘴,不知这个僧侣要耍什么把戏,她将自己的手指再度并紧了一些。殊不知,水流流势渐渐变缓,由流态改成了滴态。

“小施主,现在你掌心所掬之水的情况如何?”僧侣问。

“它的流势变缓了。”

“那么,你将手指并紧的力度愈强,你自身的感受是否会发生变化?”

冥冥之中,拾柒的意识之中仿若窥到了某种神引,她慢慢明白了僧侣真正的意喻之所在,但她思考的太急,不能在顷刻之间思考出个所以然。

“原先,我以比较舒适的力度掬水,水的流势很大;”拾柒道,“之后,我以绷紧的力度掬水,水的流势是减小了,但它一直在流动。”

僧侣赞许的点了点首,悄然立起身来,朝着上山来问缘的人群看去,道:“一切都在流动。人群在流动,天间风云在流动,水声在流动,一切均在流转不息,没什么能抓得住的。”说着,他望向了拾柒,继而道,“缘这个字,也如水一般流动不息,但世间很多人掬起它的时候,习惯将手指愈并愈紧,以一种类似囚禁之姿态将缘囚住,这便是我执——我执像身上粘的太紧的胶布,撕开的时候往往让人受伤,甚至血肉模糊。”

“所以,你是让我对缘分不要持有执着之心态,对吗?”拾柒对僧侣所言参悟得有些半懵半懂。

“这是其一,”僧侣说话间,那一对阖上的眼睛缓缓睁开,蔼然的看着她,“其二,你原以为枯逝的缘,它并未真正枯逝,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就如此刻,你所看见那些流逝的水,其实并未真正流逝,它们会以蒸腾成雨云的形式呈现在你眼前。”

拾柒只听到了前半句,径自忽略了后半句——“你原以为枯逝的缘,它并未真正枯逝,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她有一刹的失神,待回过神来时,那位为她解缘的僧侣已然消逝在旁。

她四下探看,问缘的人群仍在流动着,她却再也没能寻到他,这个人仿佛未曾呈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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