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州,鹤归楼。
楼前一宽庭,栏以矮灌,一众绿衣佳人,曼目螓首,窈窕成行。外人只身入了此楼,目及之处,无不香靡;营耳之音,无不软昵;盈鼻之所,无不熏醉。丝竹管弦,飞商流徵,泼面洒下。众乐张,朱颜舞。咋看之下,此楼像是是个经营声色买卖的一流场所。
此楼乃江湖十二楼之一,居于水上,乃一座江中楼。其楼主名为白鹤,明面上做着寻常繁艳香浓、燕舞莺啼的生意,暗面内则流通着大宋各行各业的信息情报,如一张蛛网,严丝合缝地将每一寸疆土覆盖了透彻。各楼有各楼的买卖与特色,分布在举国各地,彼此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
以暗鸦为首等许多江湖组织的眼线常分布于此,搜集情报。双方呈互利共赢的对等关系。
闲话少叙,此楼一上好厢间内。
“大人,冷酒入愁肠,可是伤身的哟。” 有一身着斜红绡衣女子,腻腻地贴在一名男子身上,面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其音媚如妖。
厢间一景吊花窗竹,一垂帘幕,花头画竿,于廓芜掩映之下,无不靡奢,尤是灯烛晃耀,烘衬的女子的容颜越发妖娆。
男子正倚榻上,手中微晃一樽酒,啜了一半。女子将他手中的酒拿过去,饮尽剩下半樽酒。男子哑然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磬山,你调皮了。”
移时,帘外忽有一位黑衣打扮的侍卫在等候。男子招手让他进来。
侍卫见了男子,下跪,沉声道:“参见主人。”
男子挑起磬山的一根发丝深嗅,声音若有若无:“完成得如何?”
侍卫迟疑了一会儿,后才道:“卑职无能,让他逃掉了。”
男子动作一滞,眉间微皱起来,一甩袖,将酒樽砸在了侍卫额上,其额间瞬时被磕出了血,血流如注,淌在侍卫的面上,顺着面部轮廓往下坠,绒毯上的一角,少时便染成一抹深色。侍卫仍是保持跪卧在地的姿势,静如寒蝉。
“大人消消气,人家指不定还没把话说完呢。”磬山挑唇轻笑,点着三寸弓莲,几转玲珑移步,款款行至侍卫面前,掏出一条丝帕,细细擦拭着侍卫额上的血伤。女体上的暗香浮动,使得侍卫身体极微一颤,他面孔死死朝下,仅看见绡裙之下一对稳小莲鞋立在自己膝前,一双缠过足的双足,或翘或并,盈盈一握,细腻,柔美。侍卫看着女子的双足,汗和血滴滴直下,俄而不敢多看,赪红着面闭紧眼。
“回大人,右护法李开托卑职捎信与大人,恳请大人过目。”说毕,双手恭敬地奉上一封文牒。
磬山将文书一勾,软洋洋地凹着腰,婉若游龙地游至男子身旁。
男子拆开文牒,在灯烛之下观览,纸间内容乃是一首旧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磬山偷觑了一眼,噙着笑调侃道:“右护法好雅兴呢,与大人您可是要吟诗作对?”
男子莞尔,道:“我一介粗人,不敢附庸风雅。”
“哦?”磬山话音上挑,眸梢秋波流转,嫣然一笑,“那右护法岂不是为难大人了?”
“我虽不会作诗,但——”
男子轻抚纸面,指腹在字面上缓缓划动,似在探勘什么。指腹忽而在“一”字上停住,摸出了一些端倪。男子当下了然,对磬山续道:“我会解字验。”
“字验?那不是军情的东西吗?大人,你们也照猫画虎地偷来用,果真是不耻下问,虚心向学呢。”
“字验”乃是行军时,秘密传送情报的一套方法。先约定四十种不同的情报,然后用一首含有四十个不同字的诗,令其中每一个字对应一种军情。传送情报时,书一封普通的书信或文件,在其中的关键字旁加印记。军使在送信途中,不怕被敌方截获并破解信中内容。将军们收到信后,找出其中加印记的关键字,然后根据约定的四十字字诗来查出该字所告知的情况,还可以在这些字上再加印记,以表示对有关情况的处理,并令军使带回。
相传字验旧法如下:
军中咨事,若以文牒往来,须防泄漏;以腹心报覆,不惟劳烦,亦防人情有时离叛。今约军中之事,略有四十余条,以一字为暗号:
请弓、请箭、请刀、请甲、请枪旗、请锅幕、请马、请衣赐、请粮料、请草料、请车牛、请船、请攻城守具、请添兵、请移营、请进军、请退军、请固守、未见贼、见贼讫、贼多、贼少、贼相敌、贼添兵、贼移营、贼进兵、贼退兵、贼固守、围得贼城、解围城、被贼围、贼围解、战不胜、战大胜、战大捷、将士投降、将士叛、士卒病、都将病、战小胜。
谈笑间,男子将文牒收起,搂起磬山道:“小美人儿,我有心栽花,花却不开;无心插柳,却有成荫之实。李开的消息让我喜忧参半呐。”
磬山拿肩撞了撞男子,道:“右护法到底跟大人讲些什么悄悄话,我也很好奇。”
“小美人儿,别着急,今夜我慢慢地说给你听便是。”
“嗯哼,大人,有你的部下在这听着,你这样说,不怕他笑话去?”
“那么,”男子在磬山的耳畔边吐气,沙哑道,“请小美人儿帮帮我?”——
当对稳小莲鞋移步至侍卫眼下之时,他头顶上传来一句话:“小哥哥,大人让你起来,这般跪着,多少黄金都被你糟蹋了。”
侍卫抱拳恭敬道:“谢大人!”
当他起身之时,整个人一霎地愣怔住,他撞见一张令他颇感悚然的面孔。
女子的面孔,不知何时竟硬生生换做另一张人面,一张男子的面庞。质言之,此名男子正是一日前自乱坟岗逃过追杀的夜猫。
“大人吩咐你,今夜给那小地方‘放放血’,免得夜长梦多,懂?”
侍卫颈侧旁传来一阵冷厉的嗓声,那张男子的面孔正侧对着他,其眉目的修饰、勾勒、写神,无不与本尊贴合,甚至是那双满含风沙的眼睛,卧蚕,形之以动,态之以色,明之以通,每一处均恰如其分地流露体现。有那样的一刹那,侍卫被吓得双腿瘫软,差点原地给其跪饶。
“卑职遵命。”好半日,他方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音。
待侍卫颠颠歪歪离去,男子正想敬磬山一杯酒,那料磬山转回身,面上又是另外一番风致:“大人,这么久不见采薇,您不想采薇了吗?”
暗鸦十三冥肖之一蛇姬的影卫,采薇。
男子闻后,瞳孔一滞,但滞感稍即转逝,他又笑道:“磬山,别闹。”
“大人,采薇曾经与您暗通款曲,对您忠贞不渝,但她的下场十分难看。我现在与大人暗通款曲,不知也会落得采薇那般的下场呢?”
男子眼中阴翳暗深,他又斟了一樽美酒,向磬山拢拢袖,柔声道:“小美人儿,你这是诱胁我?”
“大人,我只是想与虎谋皮,如此而已”
软帐簟纱之中,酒樽偃仰,两人相视,男子仰天大笑,阔手拉下软帐,人影绰绰濛濛,一室独剩斟酒余音。
日曛时分,黑瓦监舍外,薄林。
晨间霈雨已息,便是晴日,烈光普照万壑。林子水渍已干,千林之上一派明明晃晃的光景。
一片蔚沛高木之下,数个白衣缥缈的少年身影正在缠斗。
拾柒执剑而立,阿拾隔空执着弩机,对面空地之上,匪风等四五位少年手持峰刀,双方呈对峙姿势。
夕阳余辉将几位少年人儿的身影拖得又扁又长。
“肆柒,我晓得你似个女儿森,”匪风搔搔头皮,给拳头吹了一口热风,豪气道,“我平素不喜以男欺女,更厌恶凌强辱弱。故为免得你心持不平,我且先让你一遭,你觉如何?”
拾柒觉得此话分外耳熟,不知在哪儿听到过。
她没多细想,与作防守的阿拾对视一眼,便持剑与匪风对招。匪风与拾柒一样,同样出身将门世家,只是他这武门的门楣较老种的门楣而言,较窄小些,在江湖之中没那么有名气罢了。匪风习得是拳法,拳法的名字像江湖朝野上某个门派的密门绝技,听得令人顿觉玄虚无比。拾柒对这些江湖的门派不甚了解,也没多大的兴致,她只觉得自家的剑法是最厉害的。而另一位混得比较熟的少年,名曰子房,他家是干镖局这一行的,排行老二,有一个大哥叫子路,有个妹妹叫子衿。据说子房兄妹按照族谱,是排到“子”字辈,兄妹仨的爹娘觉取名费时费脑,遂把他们脑海中所有带“子”字的人名诗词搜罗个遍,按喜好给这兄妹安名取字。
子房子房,说白了,即今晨给匪风挨打的那位替罪羊。他一副憨敦厚忠的面孔,长拾柒四岁,面上生了柔软须,初具成熟的体征,人长得挺拔厮称,肩宽腰实,眉浓,眼深。过招儿时他一出汗,就敞着衣扣,露出蒲扇般的胸脯,七寸宽的纯黑腰带煞得很紧,他飞起刀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较之匪风这厮鬼精,子房还真可谓一表人才。
因着明日的终关试炼,林中每一人心里哪有不紧张的呢?他们个个虽未久涉江湖,但可勉强算是日日在刀枪上打滚,此际谁肯放半点儿的松懈?
匪风的话一出,拾柒笑哼一声,道:“这话应该换成姐姐我来讲才算合适吧?姐姐我不占你这小鬼头的便宜,我让你五招如何?”
匪风“嘁”了声,喝道:“你脏相看起来显老,当个半老徐娘还差不多!”
我勒个暴脾气。
拾柒又被成功的激将了,她在半空之中划了一道剑花,腾身挽剑就朝那厢面门削去,气势宛如平地起了个响雷,震得匪风身后几个少年耳中生疼。少年们方自吃惊之时,拾柒已快如惊电,一晃身欺到匪风身前,掠手就是左逮一剑。
那匪风正要向右闪开,忽见对方左手一抬,似要发出直劈的掌势,动作不觉微滞,但听脆响一声,他脸上已**辣地挨上一记,踉踉跄跄退了三四步之远。匪风被一巴掌掴得有些讪讪:“肆柒!你干嘛甩我嘴巴子?!”
“治治你那为老不尊的臭屁性。”
“少倚老卖老!吃我一拳!”
匪风语罢,展动身行,快若飘风般直向拾柒后首奔去,少年们口中吆喝连声。匪风士气足,拳势猛烈如骤雨般落下,拾柒以剑防备,双足顿闪,身形纵起丈许,径从众人头上飞越过去。拾柒脚甫一沾地,突觉脑后一声金刃劈风之音袭到,心中微惊,转念之际,身躯霍地急旋而来,见来者恰是子房,其挥着锻刀照定她腰侧挥劈,拾柒遽凭剑猛挡对方刀刃,子房发力较旺,刀刃的受力波及剑罡,倒震得拾柒虎口微麻,她正想凹身转攻,匪风的飞拳就追上来,其右掌“投鞭断流”般急袭拾柒后背要穴。匪风出拳之际,眼前白光一闪,一道箭簇破风刺来,他急急收住拳风,屈膝缩身挡避,待他看清箭簇方向之际,又一道迅光打眼前穿过,他只好堪堪回避。发箭者正是阿拾。
这头,拾柒见子房掌中使得锻刀,像是施展独门刀法,其刀法多变,刷刷刷一连数十余招,俱是连环相套,接衔严密,实实在在不允自己有可乘之机。拾柒颦眉微蹙,在这般下去,她会处于受制的下风。她一面使用剑法封拆奇招,一面好奇道:“子房大哥,你那是什么刀法?看上去大有有门道的样子!”子房憨憨一笑,道:“没什么刀法,就是我爹喜欢使刀,他送镖多少年刀就使了多少年,我是家中唯一继承了他刀法的人。”
笑语声中,拾柒捉准子房破绽儿,倏然剑法一变,剑力如山,招招硬劈过去,十招不到,只见她一剑斫在子房刀上,登时把刀斫跌在地,同时一个旋身,剑势运发如水,以柔克刚,罡风劈在子房背上,只是轻轻一触,倏即收回。
子房面色微变,自己退出七八步不远,双腿微软,气喘不已,倚刀支地。他对着拾柒道:“拾柒······小娘子,敢问你这剑法师承何处?”
拾柒打了个哈哈,不敢将老种名头搬出来,仅道:“家中有个酷吏般的祖父,好剑,我跟着随便练练,属于青黄不接、不成气候的那种。”
子房实诚道:“你用剑这样厉害,那你祖父用剑一定是十分威猛了!”
“是啊,老种······我祖父十分威猛这倒不假,他唱歌也很威猛。”
“嗯,昨夜听你在唱李太白的词儿,我就知道了。”子房回忆起来,人有些哆嗦,“我爹没事儿也要唱上几句,他唱得不很难听,但要人命!还有,他常说那什么勾栏瓦舍的话本填词人,有个柳姓的文才,他写得词儿外人称‘浅斟低唱柳三绝’,我爹压根儿听不得他写的词儿,词儿里有个软劲儿,那可是软进了骨头里,教人无骨儿。”
太平处处是优场。
“开封的潘楼街南有个桑家瓦,虽算不上京都最大的瓦子,但里面很多露台弟子,其中有一个名叫李师师的唱名妓,你听说过没?”提及故里,拾柒心中牵动了一根细弦。
“喂喂喂,你俩在哪儿道什么家常?”匪风不快道,“切磋切到一半,你们就一边凉快去了,当心!明日我可不手下留情!你,”他用下巴朝拾柒方向摆了摆,“到时别被我打得哭着鬼泣求饶!”
“放心放心,你想打我,现问问阿拾同不同意吧!”
阿拾笑笑,算是回答。
于众人扯嘴间,他倚在一棵高木之上,从这个方向,监舍的内部一览无余。
此时,他的瞳孔微动。
一个白色人影,从容不迫地步行,进入厨房中。
日已偏西,此刻是饭点。
那人,正是贰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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