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大人,您就让夜猫这样把拾柒领回去,却不露面说些什么,这样会不会让巢中的一些有心之人落下了话柄?”
竹笙院之中,夜色正朝着深处走去,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丁亦在服侍赤兔大人就寝的时候,如此问道。
赤兔清美的容颜上黛眉轻挑,其下的眸色与窗棂之外的澈月一般空灵、淳致,教人难察其心绪之变化。
“巢中的有心人多着呢,你是指哪一个?”良久,她半阖着眼眸,音声沉下去了一个度。
丁亦发觉赤兔的话音虽含有峻意,可并未含有丝毫愠怒,她可能对这个话题不大敏感。
于是乎,丁亦继续含蓄的问道:“大人,夜猫大人执行完任务之后,巢内不是刚巧传出了一个流言,说是巢中出了细作,此细作与鸟笼那边的人暗通往来……”
“刚巧,我今儿面见祈父时,这个流言就极其应时的被人提了出来,”赤兔言讫,勾唇漫声笑道,“你要不猜一猜,此人会不会就是你口中的‘有心之人’?”
丁亦把嘴抿成了一条线,赤兔大人的这个问题,她必须审慎地回答。
但凡能面见鸦主祈父之人,皆是非显即贵之辈,他们大抵就两个身份,一则十三冥肖之一,二则主司巢中内务的职官。
按此推之揣之,今日被祈父召见之人,不仅有赤兔大人、夜猫大人、绥狐大人(这位大人生性就如纨绔子弟一般,言语里皆是风流),绝对还有十三冥肖的其他成员在内。
并且,这“其他成员”想必就是提出流言之人。
毕竟,连外人都能看懂这一则流言摆明儿是针对夜猫大人的,更甚者,散布这条流言的人,极可能是有挑拨离间之嫌,欲要挑拨祈父对夜猫的信任,离间二者之间的关系,进而凭此撼动鸦巢的根基。
鉴于此,倘若在殿上面见祈父之时,提出这则流言之辈是十三位冥肖成员之一,那么,丁亦此刻决不能随口将她的想法付诸于言语。
这可是万万要忌讳的事。
她心内纠结了一刻,适才略带兢战地回禀道:“大人,卑职仅属一介寻常影卫,并未有资格贸然去揣测这些事。”
赤兔笑,眸心之中一抹魅光巧自流转,徐然伸指捻了捻她耳边的发丝,手指打着旋儿,一圈接着一圈地绕着。
其实,在今日自霄凕宫回来之时,她私自寻过夜猫谈了一谈。
她问他那条流言之事,当然,依据他那散漫的神色,他似乎没讲此事挂于心上,亦或是,他心内早潜藏有韬略谋策。
他对那个名曰拾柒的影卫,似是动了情,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似是很隐秘,又似是很张扬昭显。
赤兔晓得,倘若他真对这个影卫上了心,日后,难免这个影卫不会被“那位细作”所利用,从而暗自制衡夜猫在巢中的地位。
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诸多现实因素,均是对夜猫极大不利的。
是以,处于某一种极其微妙的情感,赤兔旁敲侧击拿这个事情去试探他,悄然观察他的反应。
当时,夜猫只回复了简明扼要的一句:“嗯,我知道。”
其态度之疏离,反应之萧淡,应答之泰然,好像把一切事情都承认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承认。
赤兔明白,她的问话也只能点到即止,不能再深入一步了。
听身为知情者的绥狐说,在夜猫归巢之前,那位细作早已数次对拾柒下手,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是直接动刀。
知情之人皆能勘察出,那位细作的真正目标是夜猫,其之所以挑拣拾柒下手,根本目的在于试探拾柒是否为他的软肋。
思及此,赤兔凝望着他,沉声说:“你原本可以不深陷其中,可以全身而退的。”
“我没有深陷,我只是遵循我的意志。”他说。
他以如此理性的思维,道出如此感性之语,委实出于赤兔的意料之外。
就于一瞬之间,她殊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她眼前的这个男子,他明明比旁人在清楚不过,他与影卫的这一段关系前进一步便是雷区,便是僭越,便是不规矩,便是无序,便是罔视伦理。
赤兔不知这如此之多的“便是”,是否都纳入他的考量范畴。
她追忆起了曾经的一桩事情,这桩事与夜猫目下的境遇悄然联系在了一起。
“夜猫,”她斟酌了一下词句,索性把话挑明开来,“她会成为你的软肋,这对你不利。”
“呵,”夜猫似是听到了一桩趣闻,偏首凝着她,话中含着哂意,“那你告诉你,何事才是对我有利的?”
赤兔悄然察觉到夜猫的眼底升起了一丝惕意,一个极隐微的黑色旋涡正在酝酿着,这种旋涡俨若能将人强硬的吸引入内一般,这是有人触犯到了他的逆鳞才有的表征。
“在将种拾柒成为你的影卫之前,你从来都不会去做对你不利的事。现在,你却一直在折损你自己。”
赤兔的言下之意再是明显不过。
她暗示着的东西,夜猫怎会听不懂?
他静默不响,不知是懒得回答,还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截短暂的空白,空白在随着时间的渐进而逐渐皲裂、扩大。
良久,他的嘴角抿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眼中嵌着三分淡色:“你是在以何种身份在跟我谈论这种问题?”
“你所认为的那种身份。”赤兔回答得滴水不漏。
夜猫敛袖负于身后,容然侧过了身,近处廊檐之下稀寥的灯色投射在他的面部轮廓之上,使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那么,你逾越了。”他没有看她。
赤兔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微微的塌陷了下去,她隐抑住微微失序的心率,面容之上仍是沉稳自持的状态:“什么意思?”
“‘关切’这种事,只用特定的人来做就好,你不属于‘特定’的范畴,所以你逾越了。”
这是今夜夜猫对赤兔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句话,每一个字音、字义、字境都是那样的简单,可它们拼凑、组合起来,却囊括了千言万语,就如一柄利刃“嚯”一声将某种原本暧昧不清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这是自他们加入暗鸦组织的十几年以来,这个男人第一次正面回绝了她。
赤兔保持着沉凝之色,一直在窃听墙角的绥狐此刻悠悠然晃到了她半丈开外的位置:“小妮子,你还真有魄力,告白一时爽,挽回火葬场。”
“不,我释怀了。”清高如赤兔,是不会为私人情感而一直俯低姿态做人的。
绥狐应景的“啪——啪——”献上一阵半凉不热的掌声:“你一个人的独白,胜过群众的彩排。”
赤兔飞了一记眼刀过去。
绥狐旋即收住了掌声,双手缩入袖中:“小於菟护妻之举很威武,但以后的路却很辛苦。”
“先不说‘以后’二字,”赤兔心中郁结解开,面容的几分凝色稍霁,换上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就说‘今刻’,夜猫无意与他的影卫保持距离,也无意趋避流言之祸,这或许就是那位细作想要的情况。”
“你这话不对,这也许是小於菟心理有数呢?示弱引虚,也未尝不是他的作风啊。”
——
拾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几位冥肖口中的出现频率最高的热点人物。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醉酒之后就是金鱼的脑袋,七秒的记忆。
翌日,不足卯时,她就醒了,是被解手的**给刺激醒的。
刚起身时,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得像灌了一块沉铁似的,两鬓之间的太阳穴还突突的泛疼,刚想下意识说“怎么回事啊这”,却发现口中吐出的字音近乎沙哑,喉管与声带好像不受意识控制一样,罢工了。
拾柒有意清咳了几声,声音仍是沙哑如故,喉管之中瞬即撩起了一阵火燎般的辛辣余味,迫得她继续咳嗽了几声。
两只脚自顾自儿的在地上找鞋,一只手也往床榻边搜索着外衣。
哪知,她的手胡乱一伸,就摸到了一件触感极佳的衣料。
拾柒觉得着手感不错,也没多想,就随手披在了肩上,身体如幽魂一样,外出寻着茅厕。
外端的天色是墨蓝与浅青的融合,残月与疏星停恍若庶几要熄尽的烛火似的滞溜于西山一隅,而那淡金色的朝暾尚还潜伏在东方一带。
空气弥漫着舒爽而沁脾的气息,拾柒的神经也因此放松了一些,脑袋的昏沉之感稍稍轻了一些,就连解手的时刻,心情也格外畅快。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此间,拾柒不经意朝着近旁一处的水缸里瞅了瞅,水中的倒影如镜鉴似的将她的面部清晰的呈现出来。
簪束的发髻歪歪的耷落于后脑勺上,头发的情况用“首如飞篷”四字以蔽之也不为过。
当拾柒的视线落在某个位置上的一刹,水面上的涟漪不由地一震!
等等,这怎么回事?
她的嘴,她的嘴怎么肿起来了?!是被虫咬了?还是被蚊子叮了?
靠!去它大爷的!
拾柒有些疑惑,除了嘴肿了,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怎么回到了子斐院里呢?她自己走回来的吗?
敲了敲脑袋,拾柒努力追忆着昨夜所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自己昨天听从了匪风这厢的建议,去莫邪山与子房聚一聚了,晚些时候,他们仨还让绿慧与枝匣给他们找来了下酒菜与清酒。
呃,她记得她原本是没有喝酒的,后来因为在匪风这厢的激将之下,她才迫不得已喝了酒。
那她喝了酒之后,似乎又喝了很多,那她是不是跟子房提了子路他的事?应该是提了,她跟子房交谈的场景她还能在脑袋中的历史记录里找到。
提完了子路的事,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拾柒阖紧双目,后来发生的事情才是最关键的,可是,她越是想要抓住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它们于是狡猾的溜蹿散去,模糊的、暧昧的、朦胧的画面封锁在记忆最深处的冰层里,她愣是凿不破,戳不穿!
思来想去都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拾柒燥了,索性将这团乱麻拨至一旁去。
解手毕,在她正要起身穿衣系带之时,近处的门恰好挤入了一道光,一个颀长的男子身影出现在了拾柒的视域之中。
她手中的动作蓦地僵住,手指不争气颤了颤,准备系好的衣带重新散开。
如果她活在现代的话,她一定会将她目下的处境用五个来形容。
——她‘社会性死亡’了。
夜猫也被眼前的一番景象弄得有几分无语,他轻咳几声,踅回身去:“你怎么不锁门?”
“我以为没人。”拾柒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才没锁门……”
对方再没有回应。
拾柒心内一万个草泥马策蹄奔腾而过,她切身感知到自己的脸部开始不受控制得烧了起来。
啊啊啊,太尴囧了!
与此同时,借着一丝细微的光线,拾柒适才发现,她披在身上的衣物,是夜猫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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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杀: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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