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杀:异端(下)

于昏暝夜色的浅浅蒙照之下,夜猫看着拾柒的纤瘦的背影,她的双肩似在微微的颤抖着,身体呈现出了一种近乎自我保护的姿态,沁凉的空气之中,她的抗拒,她的警惕,她的畏葸,它们俨似野蛮生长的绿色藤蔓一样,自地表之下破土而出。

如此看来,她似是回忆起了一切。

夜猫的眼睑低垂了下去,方才行将付诸于言语的话重新退回喉舌之中,只残剩下一片空白色的静默。

拾柒未曾言语,夜猫也未有进一步的行动。

时阴在随着夜月西移而一滴一滴一涓一涓的消逝而去,静默所附加的重量显得愈发沉重。

夹在拾柒与主人之间的“夹心饼干”黑丫,它不大理解事态为何会突兀地发展成这样。

它一会儿拿眼瞅瞅拾柒的面容,心想,人类的情绪真是不可揣测啊,眼泪多么突兀的东西,它还没做好接受它的心理准备,它就汹涌而至。

拾柒肯定是回忆起来了昨夜主人对她所做的事情吧?但是,在黑丫的记忆当中,昨夜的主人如天间的月光一样温柔,一言一行都是大写的宠溺。

既是如此,拾柒的心绪为何会发生如此之大的落差?

它一会儿抬目去暗暗注意着主人的眼色。

主人的面容就如阒寂的缁夜一样淡薄,眉眸、鼻峰、唇涡、下巴颏,都是极淡的轮廓线,一对深目被峻眉所投射下来的阴影所覆盖住,使得他的一些极细微的情绪就此被掩遮住。

一时之间,黑丫无法得知主人在想什么。

“拾柒,”良久,夜猫终是启口道,“夜有些深了,回屋去。”

拾柒仍是维持着背对他的姿态,俨如赌气似的,或是与什么东西较量似的,如此说道:“我现在想在这里一人静一静。”

若搁在平时,拾柒鲜少有违逆的夜猫的指令的,一则她顺从他,二则她打心底里二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畏惧。

目下她胆子肥了,可以违逆夜猫的指令了。

她自己认为,她可真是好样的。

其实,拾柒在说出那一句话的一瞬之间,一阵懊悔便从心底腾升而起,她不该如此夜猫无礼,究根溯源,他是她的大人,她不能依仗着两人关系的进一步发展而忽视了自己的身份。

可自己的话已出口,就如一掬泼出去的水,已成覆水难收之势。

自己在行止方面是那样的放肆恣睢,纵使脾性再好、胸襟再是宽阔之辈,也难以容忍,何况是夜猫呢,他本该无须容忍这样一个糟糕且卑伧的影卫的。

拾柒思及此,一面忍受着各种各样杂芜的思绪在体内横冲直撞,一面竖起耳朵,静静凝察着夜猫的反应。

他什么话也没说,一定是对她有看法有微词了吧?

“喀吱——”一阵窸窸窣窣的沉沉步履之声,正在朝她靠近。

拾柒的心律失序了,心在扑通扑通地打着鼓。

夜猫这是要干什么?他是不是打算惩罚自己?

她不敢贸然转身,那一阵踱步声就如悬于头顶上的利刃一般,刃罡迫得她动弹不得,即使欲要挪动一下步履,双足生了根似的稳稳扎根于原地。

怎么办?要不,等他走近些的时候,她还是先跟他认个错、道个歉好了,态度一定要忠恳一些,认错的表情一定要到位一点。

及既夜猫的身影就要完全将拾柒的身体完全笼罩在内时,拾柒敲定好了腹稿,就欲转身:“大人,我——”

话未毕,她的身上倏然一暖。

拾柒口中剩下的话顿时鲠在了喉中。

夜猫将他的外衣牢牢披在了她的身上,为她披衣时,他微微屈下了身体,让他的视线与她的平行。

拾柒的鼻端皆是夜猫的气息,那些缱绻的、缠绵的、悱恻的、醉人的、疏逸的气息,让她下意识掂清了呼吸。

“此处风大,你穿的比较单薄,我不放心。”

他低沉的嗓音从她的脑袋上缓缓落了下来,话音之中的字字句句,一声一声凿入她的心窝之中。

“大人,其实我……”拾柒想要说什么。

“我明白。”夜猫伸出拇指,轻轻揩掉了她眼角处的点点湿意,“我都明白。”

他的指尖凉腻,触在她微呈烫热的肌肤之上,就如通了电似的,后者一阵极轻微的颤栗。

“一个人静一静的话,也好。”为拾柒拭完泪,夜猫悬腕敛袖,后撤两步,说道,“但别待太久,有事的话到屋内找我。”

拾柒一愣一愣地点头,算作回应——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温度抵达了沸点,被过高的温度烹煮得四下翻飞的思绪让她快要透不过气。

蹲伏在她脚旁的黑丫,刚欲趁此撒蹄开溜,殊不知,下一瞬它的后脑勺就一个不轻不重的捏力给悬空拎了起来。

黑丫大囧:“嗷呜——”

“让拾柒一个人静一会儿。”夜猫似笑非笑地望着它,下出了一条指令,“你跟我回屋。”

黑丫吓得悉身的毛炸成了刺,连碧眸也一刹地失色了:“嗷呜,主人不要!你这是笑里藏刀啊!”

讨饶不成功,它一面想拾柒不断抛出求救的眼神信号,一边赶忙挣扎着,企图脱离主人的魔掌。

奈何,拾柒似是处于离神状态,没有成功接受到它的求救信号!

夜猫没给这一只“罪魁祸首”兼“始作俑者”任何逃脱惩罚的机会,指劲往它身上一处穴道一戳,它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动了。

黑丫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就这般被主人拎入屋内,接着视线一黑,主人对它开始进行了“惨绝猫寰”的体训……

——

拾柒披着夜猫的外衣,在风催露折的树荫之下,立了将近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她把自己与夜猫接触的种种回忆过了一回,在她的记忆之中,她对他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便是他夜闯蔡府的那个夜晚。

她最初的目的,是要将这位看起来桀骜不驯、踪迹诡秘莫测的刺客一举擒住。

在他将她捉入暗鸦组织之际,她的立场和初衷都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化,这是她万万都意想不到的事端。

自己和夜猫从原本的敌对,到试探、抵牾,转至勉强能和睦共处于同一屋檐之下,再到执行任务过程之中的无意触碰,无数的感官记忆在撼动着她的心境,逼得她逐步逐步地沉沦于他的世界之中。

最初的敌对,最初的愿望,最初的情绪,早已不复存在。

与夜猫在还算漫长的时日里相处下来,她对他的认知、了解与时俱深。

夜猫是一位惯于独处之辈,养着一匹黑鬃烈马与一只碧眸猫,在未曾执行任务的时候,他的生活是极简的两点一线,子斐院与练箭场,偶尔去石雷水峡给黑丫摸鱼儿。

他的作息基本上庶几是与常人颠倒,人际关系看起来很简单却又很复杂,脾性看起来淡漠却又微妙的腹黑与傲娇。

拾柒对他的了解几乎是止于此,但他对她的了解,却比她早很多。

这是拾柒从未料想过的事。

适才,在浓阴之下的回忆过程之中,她“瞅见”自己的稀烂醉态时,窘得真欲原地剖腹自尽。

醉时的拾柒,在以近乎质问的口吻来问夜猫为何要“欺骗”她时,这种“欺骗”背后的意思,其实是在询问夜猫明明与赤兔大人“余情未了”,为何还要挑逗她这种情感菜鸟呢?

之后,夜猫不也解释了这件事,而他的解释让此刻的她不禁愕然。

愕然之后,是自己心内不曾有的绵长悱恻的情愫在恣意涌动。

讵料,真正教她愕诧的事情,是夜猫所陈情的“一位让他心动的女子”一事。

飘雪的冬夜、瘦骨嶙峋的黑猫、衣着寒碜的落魄之人,霸凌者,仗义助人的女子……透过这桩事体的蛛丝马迹,拾柒越去深究这位女子的底细,越觉得不对劲。

为何这位女子的音容、语气、行止,甚至身世都与她如此契合,直至最后,夜猫举了一桩事例——

谜底终然是揭晓了。

夜猫所道出那一桩“仗义拔剑助人”之事,她是有印象的,并且印象还蛮深,毕竟,拔剑助人者是她自己。

她的确是因为要逃离所谓的“媒妁之命”而翻墙出院,但救下夜猫所乔装的落魄之人纯熟偶然,她教训那些吼着“留下过路财”的流氓少年,一则出于侠义,二则出于对拿他们拭手来解闷。

将这位落魄之人解救下来之后,拾柒多看了他几眼,发觉他的长相竟还不赖,就是性格沉闷了一点,觉得这样的人如果沦作为一骸“冻死骨”,未免太卑伧了,于是就身上的一些钱财给了他。

还有那只碧眸黑猫,迄今为止,她一直在心下觉得它给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现在,她才知道,这个小丫头是她当年时常在外投食喂养的那一只。

那时种府不允许养猫儿,拾柒便只能偷偷地养,但翻墙的次数多了,老种与其他的长辈的脸色难免会塌下来,而常年与她习剑的种世瞻在某些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告状精,见她不爽,就翻她家底,那些需要守口如瓶的事情就一股脑儿的抖了出来。

偷偷养猫并非长久之策,拾柒需要找一位人来代养。

这时街衢之上的这一位衣着落魄之辈进入了她的视线,她就将黑丫托付给了他,一来是让自己的猫儿有着落,二来是让那人的处境不再显得那么孤凉。

可是第二日,她没再看到那个人,她的猫儿也消失不见了。

一整日,她遍寻了街衢里里外外,可终是无获而归。

此外,她还差点遭到了那一群睚眦必报的流氓少年的集体围殴,倘如不是种世瞻带着一些侍卫及时赶来的话,她的剑差点要去取人头了。

……

回忆落下了休止符,拾柒发觉一抹粘稠的湿意从她的眼眶之中汹涌而恣肆的挤了出来,她尚未来得及控制,它们就这样汹汹然的出现了,止也止不住。

原来,她与夜猫的各自命运轨道,早有隐秘的交集与联结。她从来未曾察觉,只因他藏得太深。

当夜猫唤她并朝她走进,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失态,拾柒遂是失态地喝住了他。

奈何,他早已发觉她的失态,便宽容待她,理解待他,甚至,她能在他简淡的话语里寻觅出几丝“欲要得到她的鉴谅与宽宥”的意蕴。

回至此身此地此刻,穹顶之上已是漫漫星夜,她后知后觉到,因长时间的站立,她的双腿早已酸麻。

身上的温度一直维持着恒久的温暖,拾柒把自己缩在了夜猫的外衣之中,深嗅着他的气息,其实他藏得太深又如何,现在,他愿意与她坦白,就说明他的不可测正在慢慢消融。

她正在逐步踱入他的世界核心。

拾柒拢紧了身上的外衣,梳理了一下面部神态,舒活了一下酸疼的小腿,趁着夜风再度袭来之前,扭身朝着夜猫所在的寝屋走去。

行至屋门之前,拾柒犹疑了一下,继而脸上划过了一道下定决心般的坚毅之光,动作从踧踖之中挣脱开去,扬袖,伸手,曲指,扣音在屋门之上奏起了一阵和音。

拾柒等了好一会儿,屋内并没有响应。

难道夜猫没听见?

她复伸手,在屋门上扣起了动响来。

自己又等了一会儿,屋内还是没有丝毫响应。

夜猫是故意不回应她的?

拾柒被这个揣测唬了一跳。

不会吧,夜猫鲜少有情绪,他又怎会因她一个小小的失态而动起怒来?

再她再要敲门之时,门却自动被推开了。

拾柒的视线颤晃晃地下垂——黑丫跨着匆步从里面心急火燎的蹿出来,它的目光甫一与拾柒的视线相触,就张口咬住了她的衣裾,曳着她往里头拉。

“黑丫,怎么了?夜猫他——”

拾柒敏|感,赶忙抬步钻入屋内,一见到眼前的景象,她的话便硬生生的顿住了。

夜猫正倚靠在桌案背后的椅凳上,双目紧紧地阖住,面容之上充斥着阴翳的晦暗,他的手攥着一柄削竹的匕首,手指与匕首的尖身严丝合缝地契合着,其间,隐隐有一淌血流自掌心处沁了出来,甚且,空气之中尚弥漫着一丝血腥气……

见此,拾柒瞳孔骤地一缩:“夜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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