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百姓一直被从县城里来的知县老爷逼得苦不堪言。
据说这知县老爷是从北方汴京那块儿寸土寸金之地贬过来的,满肚子怨气无处可撒,就专门用苛政敛税来折腾这县城里的老百姓。
知县老爷前身是个什么部的侍郎,跟蔡太师的同僚童贯将军有私交,但按朝纲,朝内百官严禁与武将有过密往来。
但知县老爷的心计与谋略显然不够火候,没过多久,那给童贯将军送礼物、巴结重权武将的行为就被人一股脑儿扒了出来。
知县老爷想要保持脑袋上的乌纱帽,但童贯将军冷面无情地一脚踹开了他,将两人的交情撇的一干二净、泾渭分明。
最后,是因知县老爷有童贯将军与边境夷人私交的文书证据作要挟,童贯将军欲要杀他,但被蔡太师阻拦,此事闹大的话,免不了一顿查。
那时候鸟笼刺杀组织还在蔡太师阿谀治国计划的娘胎里,仅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雏形,而没有具体去实施。
蔡太师就遣一位暗卫级亲信跟这知县老爷做了一笔交易,他保住知县的乌纱帽,但要以贬谪之名,把后者贬至南方一个沿海的边陲州县当个粮食官。
作为交换,知县把自己手头所掌握到的东西悉数转让给蔡太师。
两人非常和谐地对这一笔交易达成了一致。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知县老爷骨子里的文人清高在隐隐作祟,打从贬至这个在疆域版图上连个标注都不配拥有的小县城,他的郁闷是一日沉过一日。
自然,他郁闷的话,这个县城里的百姓们也别想好过。
这不,今岁的春节快没过完,渔村家舍屋檐之下喜庆的红灯笼还没来得及拆,烟火硝石的气息还没开始散,官兵家的马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轧过来了。
寺泽看见原本来围观的村民们,他们的脸上爬过一种惶恐的情绪,人群兢兢战战地散了开去,各回各家。
“老头子,这可怎么办呐?官家人半个月之前不是已经收了咱们的米粮了吗?怎么又来了啊?”
渔妇捧着一盆热水端至床榻旁边,一边拿着湿热的毛巾给寺泽擦拭身体时,一边面带戚色的地望向渔夫。
渔夫明显地静默了,显然,他正在思考办法。
“娘亲,那些混账东西有什么可怕的?咱们去拿家伙,把他们给赶出去!”挽着丱发双髻的渔童大为不悦的晃了晃手中的弹弓,朝着身旁长她一个脑袋的少年道:“哥哥,你说对不对?”
“没错,不给点那些人一些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是刀俎上的肥鱼任人宰割吗?”
寺泽虽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这伙人讨论事情的口吻、神态、语调、肢体语言上来看,可以确定,他们似乎面临了一个棘手而难以解决的事情。
“嘘,你们俩个小点声说话儿,免得被别人落下话柄了……”渔妇手中的毛巾擦拭这寺泽的肋骨,擦着擦着,她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我们说错了吗?”哥哥显然愤懑起来,“哼,我这就给那些人一点颜色瞧瞧!”
“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喂,你们两个这是去干什么!危险啊!”渔夫的声音抖了一抖,追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儿出去了。
寺泽切身觉知到气氛发现了巨大的变化。
他阻止了渔妇继续为他擦拭身体的动作,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撑在了床榻的两侧,龈牙紧扣,愣是用两只手臂把自己的上半身给缓缓支撑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寺泽看着眼中含着泪的渔妇,不知道他们正在经历具体什么样的事情,只知道这件事看起来会让人的心情变得糟糕。
一瞬之间,他为自己不能开口说话感到懊恼。虽然语言不通,但也阻止不了他想要开口询问的**。
不过,能不能再次使用御术呢?或许,通过它,能让他获悉人的心理活动。
偌大的渔舍之内,从破旧的布帘子外投射而来的昏淡光线,在寺泽微敛的眼睑上游动,洞悉一个人的内心,从她的行为举止与微表情即可轻易窥破。
只不过,当那位渔妇的心理活动,被迻译为寺泽所能听懂的语言时,他的身体微微滞了一下。
从在她心内反反复复咀嚼的言语之中,他获知了目前自己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之中。
由于常年处于收到庇护的宗族之中,寺泽对外界平民百姓生活的认知是隔了一层厚膜的,但人文教养极好的他,却能在短时间之内迅将这些外界境况内化为自己的认知里。
苛政,赋税,官兵来袭,收成不足,钱帛抑或人身抵押。
浸泡在平寂安详的生活水面间的村民们,他们的下半身,却深陷于水深火热里苦苦挣扎。
——那又如何呢?这些人羸弱的命,与他何干?
被背叛、被辜负的记忆所遗留下来的暗疮,就如在他的命绳之上打下了一个个死结,纵使自己用指甲去解、去抠,也无法让这些死结复原。
——很遗憾,真的,我真的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了。
——虽然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你们救了我的命,但这是你们的事,至于报恩的话,那还是等下下辈子吧。
寺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长期绷紧之后慢慢恢复了疏松的神态。
一眉一眼都很颓,唇角勾起丧丧的弧度,身上的痛、心内的疮,都被他的意识给隔离了,不消说,他开始摒弃了自己这具□□、一切道德和良知,正在向行尸走肉的目标发展。
渔夫和两个小娃儿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那个什么官兵来了一事,是那抓药先生神经过敏,误把出城的骆驼商队当成了官兵。
避难去了的村医从地下窖子里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淡然地掐着抓药先生的招风耳,为心神未定、持钉耙举棍械的村里人们一一道歉。
渔村内的秩序恢复了正常。
寺泽因为亟需疗伤与学习(熟悉)当地语言之故,暂且滞留在此。
渔夫一家的作息规律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的作息时间表,规整得如经书上间距、行距、字距完全同一的版式。
白日里,渔夫偕同渔村里的大多数男壮丁乘船出海,直至日落才回来。而渔妇呢,上午会与其他的渔妇们将前一日渔夫们所打来的海鲜,负责售卖给前来批货的鱼商们。
渔夫渔妇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年龄较大的男孩名曰榴宝,次序为幼的女孩名曰橘丫。
榴宝身高七尺,年岁十五,性子有点野,人还点欠管教,在学堂了念了半年书,因为不满教书先生那满口“之乎者也”的假仁义假道德,就撒手逃学不念了,偕同渔夫们一起出海捕鱼。
不过呢,现在的情形可不同了,有了寺泽的存在,为了看起来有些自闭、冷僻的他能够融入新环境,榴宝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寺泽的语言老师。
相较与不安分的兄长榴宝,橘丫小妹妹倒是一位性格很精分的姑娘,她上一瞬可以凭剽悍的气势拎着八尺钉耙去干架,下一瞬却能以温雅的姿态立在自己中意的人前,娇滴滴的撒着娇。
因寺泽伤势并未痊愈,在沐浴之时多有不便,故此,渔夫就让榴宝去帮一下寺泽——说白了,就是让两个少年郎一块儿共浴。
夜间,在简陋的大木桶内,热水冒着乳白热气,榴宝一边脱自己的衣服,一边问寺泽:“兄弟,你能自己脱衣服吗?要不要我帮你扒?”
寺泽以峻冷的面容丑拒了榴宝。
可是,当寺泽将身体上的衣物脱下来时,悄悄旁观的榴宝还是吃了一惊。
清癯的少年躯体,命运该是有多变态、多残忍、多欠打,才会把如此之多的伤痕加诸在他身上。
甚至,帮寺泽搓洗背部的时候,一向不懂“温柔”为何物的粗神经榴宝,生平头一回切身感知到了这个词的实践真意。
“那个,喂——”榴宝小心翼翼地一手拿着胰子揉在寺泽的背脊上,一手捏着湿毛巾擦洗他的伤口。
寺泽闻声,并没有偏过首去,他的视线一直处于漠然的涣散状态,并没有固定的焦距。
热气之内的声音和触感变得稠腻。
榴宝继续问:“兄弟,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说话啊?是不想说话还是哑巴了?你得给我个回应啊!”
说话,他有意无意地用手指去挠了挠寺泽的咯吱窝。
一道裂缝倏地迸现在了寺泽的脸上,他的视线一下子出现了特定的焦距,身体的知觉仍是活生生地证实了他存在的事实。
此外,痒穴一向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怕痒了,但这件事一直被他掩藏得极好,除了身后那个一直挑战他隐忍底限的臭小子,迄今为止并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这件事。
于是乎,毫不意外地——他,破,功,了。
哐哐当当,噼里啪啦,铿铿锵锵,吱吱呀呀,一个不算大的木盆里,两个少年开始你攻我挡的闹起了大水仗。
生平第一次,寺泽在没有使用御术的情况之下,被对方给击败了。
他的双手被榴宝恰到好处地反剪在后背处,鼻腔之间皆是滑腻的泡泡和沸热的水汽。
“来吧,你到底说话不说话?不说话的话,我就一直押着你,你今儿就别想从这儿走出去。”一副胜券在握的语调。
放搁在平时,这种多少带有暴力色彩的话,寺泽一定不会理睬,甚至会产生反感。
但在这种特殊情境之下,身后束缚着他的榴宝,手掌上粗糙的厚茧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还有他略显霸道的语气——
不知为何,寺泽的心里好像没有产生很大的抵触。
榴宝还在很有耐心地等着:“你说不说啊?”
寺泽:“……”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要是他能说话就好了,从来没有跟人好好沟通过的机会,现在渴望与他人交流,却错失了机会。
——需要使用御术来交谈吗?算了,不想用,毕竟,那不太真诚。
反反复复斟酌良久,寺泽清了清嗓音,而身后的榴宝以为他的金口要开了,一时放松了手腕上劲道。
寺泽趁机从他身旁挣脱开去,从乳白色的水汽内雅然抬腿跨出了木桶,拿起了屏风上的衣物,一边拭干净身体,一边从容地穿上衣物。
榴宝差点气歪了鼻子:“好小子,你他娘的敢诈我?”言讫,也跟着跳出了木桶。
寺泽做了一个“请止步”的手势。
榴宝撩起眼皮:“怎么?”
寺泽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缓缓摇了摇首,黑白分明的漆眸之中洋溢着一副认真的色彩。
榴宝显然没有料到似的,“你的意思是,你不能说话——也就是说,你是哑巴?”
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去面对,寺泽点了点首,官方默认了榴宝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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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第两百一十五杀:荼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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