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当然不会给种世瞻这个小子暴露她的脸。
戏精附体的她,直接拿沙棘做临时工具人,让葛蕙姑娘的忧愁暂驻于她的左心房,把逝者生前死不瞑目的情绪当做她自己的情绪,把逝者当做了她自己。
几番佯哭仰泪的动情演绎之下,她那番添油加醋的经历早已将周遭的吃瓜群众感动得七荤八素。
“天啊,这个姑娘可太苦了啊,她爹弃女来此地只为比武求名,实是作孽哟!”
“这姑娘的丈夫还被大虫吃掉了,连官府也不肯去瞅瞅,简直不可理喻!”
“可不是,他娘的她母亲又不能下地干活儿,兄长的又是个只会张嘴要饭的哑巴,哎哟,这日子可咋过咧?”
沙棘听闻此话,太阳穴突突直跳,平寂无澜的面容之上生平首一回如一张白皮似的,任人拿着舆论染料在其上面肆意皴擦点染。
周遭群众的话语声砸在他和一直抱着他的小腿的拾柒身上,他隐住出现了一丝裂缝的镇定脸色,欲将小腿从拾柒黏糖似的黏人缠抱之中解脱开来。
拾柒发挥自己前所未有的狗皮膏的属性,咬定青山不放松一般,缠住他,且心里道——
“沙棘,我那么奋力的本色演出,你多少也要晒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包配合一下我吧?请注意,这是我计划之中的一部分!”
他们私底下的暗流涌动,与聒噪嚣闹的群众自相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种世瞻见那卖苦女不仅罔视了他自己的“抬手看脸”之语,还大倒源源不断的生活苦水,把气氛推到一个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最初的耐心也因此被磨得殆尽,唯剩一滩“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得了”的心河。
他先去好声好气慰问了拾柒这位卖苦女,接着让一拨皇城司的人去遣散好事好张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并遣剩下的人分出几个搀扶着拾柒、挟着沙棘,额外派几个人去打探葛俞明的下落。
官家人精英式的办事效率素来形同摧枯拉朽、雷厉风行一般,能今日完成的就拣今日来完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磨磨蹭蹭,拖拖拉拉。
拾柒上午放风出去的“寻人启事”,下午便收到了消息。
只不过,这些皇城司一推开客栈内拾柒寝屋的门,便自动分成两拨,一拨负责拾掇好拾柒的行窃,一拨就将拾柒连同邻屋的沙棘给一起五花大绑得绑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情况?”
拾柒下意识双手想要去抓住藏在枕褥之下的莫邪剑,但皇城司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劈手抄起莫邪剑,直直冷哼了一声:“那边的人果真所言不虚,你们果真是谋逆份子,天下脚下,也敢私自携带禁用器具!”
拾柒莫名其妙地看了这厢一眼,惆怅的情绪显然没有在线,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本色的出演:“去你大爷的,还禁用器具?你脑子秀逗了?这偌大的一个衡州,参加武林大会的人比比皆是,你他娘的是不是全部都得把这些人都一股脑儿给活捉起来、铐起来?”
面对拾柒的口吐芬芳,皇城司听罢不怒反笑,对着其他人说:“把他们俩的东西给收缴弃了,一件也不能剩。”
皇城司在客栈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那掌柜的若搁在平时早就抄起厨间灶膛里的火燎杀进去轰人了。
但此际,他半是怯懦半是战兢地搓着双手,平素的气焰都一劲儿萎缩在了旮旯头里,梗着粗红脖子对皇城司的人恭谨地道:“诸位大官爷,你们慢点搜,俺家这里来了犯人,俺也是清清白白、一点也不知情……”
他话刚落在了地上,便被一位抬东西出去的皇城司给踹倒在地,后者面无表情地说:“别杵在这儿妨碍官府办事,滚一边凉快去。”
掌柜的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一瘸一拐地下楼去了。
沙棘无声的观望着这一切,刚刚拾柒佯作泼妇骂街之时,有位皇城司提及了“那边的人”。
——那边的人,是哪边的人?
这一系列变故来得太突然,恍若一场沉灰色的暴雨稀里哗啦地空降城池,沿街行走的人来不及奔赴屋檐避雨,便被冷气侵骨的寒雨淋了透彻。
那个种世瞻不像是个会出尔反尔、过河拆桥、与贪官污吏狼狈为奸的小人,初见之下,这个人一行一止自带简约博雅的君子风范。
如果没有看走眼的话,这一场与抄家没有任何区别的行动,并非是他亲自指唆亦或是鼓动、怂恿。
谋局策划的,定是另有他人在。
捋清了心绪,沙棘倒是很淡定地享受被人押拷的状态。
静观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之前在宁府与蛇姬、宁胤等人商议计划的时候,打探进入敌情的内部,是关键的一环,纵使届时可能会吃一些皮肉之苦,那也无伤大雅。
拾柒发完泄之后,整个人已关押于衡州衙门的一座地下牢狱之内,沙棘没有和她关在一起,皇城司说“免得你们又捅出了什么幺蛾子”。
在被押来之前,拾柒的眼睛悄咪咪地丈量着牢狱的总体格局,其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皆有放哨站岗的狱卒。
在她走入牢狱之内时,正在跷二郎腿嗑瓜子的狱卒撩起眼皮打量了她一眼,吹了一声馋涎的口哨声,恣肆地调侃道:“嘿嘿,怎么是个小姑娘?”
负责押送拾柒的皇城司,则是连正眼给懒得给狱卒,仿佛不屑,以介绍一个死物的口吻简述地道:“这是重要罪犯,没事的话你们别去碰,届时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做好脑袋分家的后事吧。”
狱卒:“……”惊得连嘴里的瓜子卡在了喉咙里。
沿路走来,拾柒看到不少咿咿呀呀嚎叫的罪犯,他们首如飞蓬,双目俨如淤积了众多灰色尘壤,污浊得透不进丝毫天光,面上满是血渍,不是脸肿便是鼻青,五官肿胀得连六亲也辨识不出来。
顶端的石壁,如晚夏的厨灶里发霉已久的馍馍一般,又是昏黑又是脏臭又污眼,壁旁的牛角衔着一嘴冷色灯火,灯火生了锈质了似的,火光所及之处都覆上了一层半是幽蓝半是透明的光觉。
牢狱的压迫感将这个常年晨昏莫辨的世界与世外的人间完美地隔离开来,拾柒想,既然自己来都来了,当然也不能放弃这种机会——
没准儿在人间寻找不到的葛俞明,在此处与鬼门关无异的世界里,便能寻到其下落呢?
她正思忖间,后背便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就扔进了一个闭塞而窄小的、地间堆了一席茅草的牢狱里。
“他娘的,你懂不懂得怜香惜玉啊?”拾柒朝着铁门后挽锁链、上锁的皇城司毫不客气的继续口吐芬芳,“哼,活该你打一辈子光棍!”
“呵呵。”那人似是听到了一桩旷世笑闻,鼻翼之处隐隐挤出了一丝轻薄的气声。
“你呵个鬼啊?”拾柒继续保持本色出演,“你再呵,信不信等我出去之后,第一时间收割掉你的狗命?”
只见这个轻薄的男子朝着拾柒凑前了一步,黑色半透明面罩内的一双眼睛隔着双重晦暗凝望着她。
“夜猫家的小影卫,种拾柒,你也不过如此。”
男子的目光藏了数块炼红的炭似的,藏着灼热的温度与烫手的眼神,但他唇角轻勾而出的笑却是冷飕飕得彻骨,讥诮?谑弄?漫不经心?率性而为?
拾柒的左心室瞬即如闯入了一轮高速转轮纺车,纺车的滚轮高速旋转,她的心跟着东倒西歪、辨不着南北,最终弄得昏头转向。
男子言讫,袖中滑落出了一枚碎银色的金属物,其跌落在了拾柒脚边的茅草堆内。
“保重,我只帮你这一回。”他扔下这一句话,不等拾柒反应过来,凛然的身影就消逝在了昏暗的甬道之内。
——“他是,他是谁?”
另且,他扔掉了什么东西?还有,为什么说“我只帮你这一回”?他是认识她的么?
怀揣着诸多疑窦的心,拾柒收拾好心情,准备把那个人所扔下来的金属物具给拣起来,但抬眸一记瞥视,在牢狱间巡逻的狱卒正在远处负手踱步,由远及近地视察牢狱的情况。
偌大的窄仄空间之内,一阵有规律的橐橐靴声剖开了死寂如灰的牢狱内部,腥血刺鼻的气息正在疯狂生长,暴戾与怯懦并存的罪犯们,他们的交迭嚎声皆锁在一个个潮湿阴寒的铁牢之后。
“该死,可不能被狱卒发现。”
拾柒龈牙紧扣在牙床上,舌尖顶了顶上颚,整个人一边若无其事地打量四遭情况,一边伸出脚去够被扔在茅草堆里的金属物具。
她左边隔壁的铁牢关着一个龇须如雪的老叟,右边关着一个嚎得跟公鸭般嚷叫、与报丧无异的红眼醉鬼。
老叟那一端没个动静,枯败的躯体仿佛给什么怪物一口气吮尽了水分,一具清癯的皮包骨横矗在黑暗与灯火交汇的边境线处,人声跟消音了似的,死寂无澜。
待拾柒成功将金属武器划入了安全地带内,那巡逻的狱卒亦是恰巧地晃到了这边来了。
“吃中午饭咯!”
包括拾柒在内,每一个铁牢的面前,都码了一只阔口窄底浅纹的深色木碗,碗身约达一指之高,能够借住狱卒从饭桶里舀出的一大勺夹生饭,以及一小匙咸菜肉沫。
红眼醉鬼用手抓住了饭菜,送到鼻端深嗅一刻,干呕了一声,接着就往嘴里忙不迭地送。
狱卒嗤笑地道:“啧啧啧,是谁在前几日还说誓死不吃这猪饲料的嘛,现在这么殷勤,啪啪打脸呐!”
许是此话戳到了醉鬼的心口上了,他没咀嚼几下,就用手把嘴里的饭给抠出来,一径地砸到狱卒身上:“呸!你这狗娘养的,谁稀罕!”
不出意外地,那醉鬼就被扣下了饭食,还被另一位执火烤的狱卒给狠狠修理了一番。
鉴于其修理场景血腥程度过于不忍卒睹,无法用文字进行得残忍描述,拾柒遂是把脑袋撇到了另一边。
轮到狱卒给拾柒分法食物时,那狱卒忍不住多瞅了拾柒一眼,且还高高的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这妞儿小小年纪,细皮嫩肉的,骨子也看着瘦,我有点不太信她还能触犯到那些黑面男的逆鳞。”
所谓的黑面男,也就是皇城司。
“我说,你可千万别被她的外表蒙骗了,外表看着羸弱、可实际上武功不俗的女子多得是。”
另一位狱卒十分警惕的睇了拾柒一眼,有道,“刚刚上头也吩咐了,这个女的是重度危险监管对象,需要咱们二十四小时轮番遣人看护!”
拾柒听罢毫不介意,当场坐在茅草堆内,翘着个大大咧咧的二郎腿,朝着狱卒们轻勾手指,“你们在那儿瞎逼逼些什么鬼?还不赶快给我添多点饭菜?若是没按规矩盛饭盛菜,我就拧掉你的眼睛来下饭!”
那两位狱卒觳觫一滞,随即骂骂咧咧了好几声,但还是按她的要求往她的饭碗里多塞了两大勺咸菜肉沫。
这一带送饭完毕之后,拾柒不打算立即用餐,一只手从茅草堆里仔仔细细掏了掏,摸到了那个所谓的金属物具。
借着光火一照,其是个呈现出碎银光彩的小银瓶,微微晃了晃一下,里头窜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
拾柒将瓶子道出,原来不是她所料想的解药,而是一枚镀银的钥匙。
哦豁,敢情那个轻薄的皇城司是真来帮她的呢?
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将她捉进来,又要给她钥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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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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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第两百二十五杀:麟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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