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巢除幽篁谷植竹之最以外,当属红瓦监舍背后的莫邪山。
莫邪山亦以多竹而名,挺修,茂密,空翠,虽无蔽山成林之势,却有巢外桃源之雅称,令人望而动衷。尤是晨早,繆雾初歇,一竿儿一竿儿的俏竹尖,蓊郁,夭妍,首受日光之抚而摇曳撼烟。拾柒初入此山,便觉竹内众鸟酬名为的是斯竹,角风为斯竹趋之若鹜,跨重山而来。
打从拾柒成为夜猫的影卫之后,这厢对拾柒就是一散养制度。
如何散养个法?其一,拾柒压根儿进不得夜猫子斐院的大门,她还是得留在红瓦监舍里,与其余七人同吃穿,同喝住,一日三餐、日常洗簌自有男娥送至;其二,夜猫出行任何任务时,不会带上她,也不报备丝毫行踪,任她一人自生自灭。这般下来,影卫之职纯粹是有名无实。
“是真气煞我也!”
目下,拾柒盘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她的剑也大火之中被贰拾捌斩断,即使需要练剑,也无剑可寻。监舍之中虽备有武器库,但无一件兵器可让拾柒用得顺手称意。没得练剑,枯坐在榻上胡思乱想,脑袋会自动浮现大殿之中那一幕。
—— “小夜啊,这顽童赐予你做影卫,让你好生调教一番,你觉如何?”
——“承蒙祈父关照,夜猫敬谢不敏。”
承蒙祈父关照,夜猫敬谢不敏。
这,算不算是拒绝?
虽是这般说道,祈父的指令难以逆怵,夜猫到底还是勉为其难的收下了她。嗯,名义上的收下罢了。他这般行止,在她看来,是倒也爽快,但弄得人满心虚悬着不落实地,退一步或前一步都没一个定数,这个影卫她当得还真是可恼。
因赤兔有捉贼有功,这三日不须出行任务,新人上位的匪风与子房遂得了暇,趁势双双聚在拾柒房中,替她出谋划策。
“夜猫大人,归根到底就是一只猫,只是寻常的猫生着兽心,他长得是人心,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势必有软肋之所在。拾柒,你仅要攻破这只猫的软肋,说不定你进入子斐院的大门,登堂入室的时刻便指日而待了。”子房振振有词道。
为何好端端一句话,倏然之间自子房口中吐出,味道就有点儿怪怪的?
“那你说,”拾柒睨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他有什么软肋的所在?”
“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我们家乡养猫风气很是兴盛,几乎家家都养着猫,把猫如供奉神仙似的供奉着,这可就养成了猫骄矜傲贵的脾性。”
“是以?”
“我觉得夜猫大人是骨子里就有点儿骄矜,脾气有点儿傲骨,一般人难以靠近的那类猫,我估计他自小就是在蜜糖温床里泡大的,所以任何东西他都看不上。”子房搓着掌,道,“所以,拾柒,与夜猫处关系就是一场持久战,你必须拿很多好吃的喂养他,拿很多好玩的东西逗引他,把他当神一样供奉着,只有你重视他了,指不定他对你的防备会降低那么一丁点儿。”
“你还真当是养猫呢!”拾柒气结。
“难道不是?猫不搭理我的话,我就会给他弄点好吃的好玩的,逗他开心,卸他心防,养猫不都是这样吗?”
“屁咧!瞎分析森么!”一旁的匪风磕着碟子上的瓜子儿,一边磕一边道,“要我所,还不如来一个‘促其不意,攻其不备’!”
“小弟弟,你说反了,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拾柒默默纠正。
“都一样意思!无桑大雅!我的意思,就死早机会接近夜猫大人,造各总借口,找个总理由,明的也好,暗的也罢,就死让他发现你这个影卫的存在,以及总要性!让他发现你不可死去,如此一来,攻下夜猫这尊大佛,就不死个似也。”
匪风男娥嘴动人译:“都一样意思,无伤大雅。我的意思,就是找机会接近夜猫大人,找各种借口,找各种理由,明的也好,暗得也罢,就是让他发现你这个影卫的存在,以及重要性!让他发现你不可失去,如此一来,攻下夜猫这尊大佛,就不是个事。”
“嘁,你这话,归根到底就是死皮赖脸、死缠烂打,这是下策,下下策,下下下策!我如何会干这种蠢事!”
“你们俩个,出的尽是馊主意,十成都是来看我笑话的,对吧?你们被赤兔大人收了就了不起呀!”拾柒把前裾一掀,身体一腾,自榻上翻下身去,拍了拍手道:“俗话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夜猫那儿容不下我,我还不信这暗鸦地域之大,就无我拾柒的容身之处。”说罢,抬起茶盏,改浅酌为猛饮,狠狠灌下了一杯沸茶,她以袖口抹了抹嘴,喟叹一气,就往外去。
子房、匪风二人齐齐上前拦阻道:“你这是去哪儿?”
“卷铺盖儿走人啊。”漫不经心的语调。
子房不解道:“你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也没几日,干嘛说走就走?”
“这是赤兔大人的影卫居舍,你觉得我会住得惯?”
匪风思忖了半刻,方才道:“就算要走,也应该给监舍官和丁亦打个招呼,你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怪不礼貌的。”
“小弟弟你如此有礼,姐姐我真想无礼的掌你一嘴巴子。”
拾柒倒着走,一面对匪风作出凭空掴掌的姿势,一面接着转过身,扬声道:“放心,我一介无名小卒罢了,丁亦她们不会——”
此际,拾柒甫一转过身,刚出门槛,便直接撞上了一个人。
只见此人是一位少女,身着栀子蓝劲装,高束单马尾,养着一张鹅蛋脸盘儿,五官生得极为标致,眉宇若裁,双目如杏,鼻若悬胆。她正是赤兔的得力影卫丁亦,丁亦款款行步之时,拾柒能看见她的发尾,在其背后如一条墨鱼儿般微微在腰间游弋着。
拾柒身形微微一侧,给她让步,自己往门的另一方向走。
哪知,拾柒行哪个方向,丁亦就诚心一般挡她哪个方向。
“拾柒,赤兔大人召见你。”
少女声嗓清越,字字句句如被熨烫了一般平滑、直顺,铭入人心,声音亹亹的漫过屋中每一隅,似溅起有丝丝涟漪以及回响。
“见我?”拾柒不解地指了指自己。她转目望了匪风、子房一眼,那两厢亦报之以狐惑的神色。
半刻之后,竹笙苑。
此则赤兔大人的庭院,花石不多,草木不多,人烟亦不多,唯唯植以一修竹良园,砌以一芙蕖小池,辟以一习剑旷场。拾柒既及入内,触目便是澄波古意,沁脾绿韵。隐隐之间,竹穿凉彻,可闻夜来滴破愁心之语;剑撼虚窗,雅望晓去散开清影之景。
漫天盈鼻的清野气息,拾柒呼吸肃然通畅了许多,觉得以往种种的杂芜情绪,被这清野一濯而空。
窥院如窥人,赤兔大人应该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大人吧?
殊不知,方一步入外院卵石小径之中,拾柒蓦觉罡风压体,冷不防,一道剑锋自竹苑之中,不偏不倚旋旋袭上她面门!领路的丁亦似已料到此番戏,谦身退至隐蔽处,静观风浪起。
这头,拾柒手无御敌兵器,仅好敏捷的规避。
紧接着,竹苑中人似是有意刁难,半空之中连发数十余道剑罡,好在卵石小径左右不甚狭隘,可容拾柒之身挡避。顷刻之间,她便避下所有攻击。
前阵子,刚去了一个笑里藏刀的妖艳娘娘,目下,又来了一个浑身刺剑的寒宫玉兔。
这随时可丢命的日子,可该如何过。
拾柒直住身体,往竹苑投去一望,扬声道:“赤兔大人的见面礼如此热忱,拾柒很是惶恐。”
“进来吧。”竹苑中人不与拾柒绕弯子,简淡道。
拾柒竖起耳朵,她与赤兔大人见过一面,也就在那回霄凕宫的大殿之上,用余光好奇地偷觑了她的长相,她的面目与她的声音不大相符,面目煞是年青,声音却显得干练老成,犹被千锤万凿出深山似的,咋听之下,拾柒有些辨不出其男女之分,较之女声显得硬,较之男声显得柔。
拾柒一面揣测,一面随丁亦入了竹苑。
赤兔大人仍是一身白衣打扮,正襟小坐于榻上,其扮束与苑内淡素的景致相互契合。
拾柒对她欲行礼,赤兔挥袖道:“在我这儿,不必行礼,你也不必用谦辞,平常待我便可。”
拾柒:“······”
好接地气的主子,匪风与子房有福了。哪像那个夜猫,真以为自己是骄矜傲骨的猫儿啊,黑丫都比他好千万倍呢!一想到这厮,拾柒就来气。
赤兔没睬拾柒面上的神色,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得闲,苦无陪练之辈,听闻你剑技精湛,那么,便陪我习剑吧。”
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字句之间毫无转圜的余地。
拾柒微怔,心下不知赤兔在打什么算盘,仅谨慎道:“我的剑在那回大火中被斩断了,现下——”
“好说,我给你一把剑。”
此时,自侧屋出来两名男娥,一人各捧一个方形托盘一端,托盘上置有一个木色剑匣。
赤兔掀开剑匣,示意拾柒上前来取。
拾柒道了谢,便微微小心的上前,只见匣中陈列有一柄长剑,约长一尺六寸,刃有中脊及凹边,茎长三寸,有二轮节,柄端作扁圆体。其光色极为润洌,剑身冰薄,触感森冷。拾柒观览其剑,它仿佛是一个于岁时之中沉眠已久的长辈,泛散着与此代截然不符的森冷气质,让她肃然起敬。
“此是莫邪剑,雌剑。”赤兔道。
——楚,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受贼臣馋,因怒,欲杀二人。剑有雌雄。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与汝为王作剑,三年乃成。今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等其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夫遂是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杀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急杀之。莫邪有子名赤,得雄剑,日夜私欲报楚王。
“故我名“赤”缘由于此。承先人之托,我拥有一雌一雄双剑,雌剑曾欲赠与一人,奈何受阻,遂使明珠蒙尘。今下随缘而去,借与你,聊作给莫邪解闷。”
莫邪剑剑身较拾柒原剑长一些,拾柒缓缓掠起袖子,原以为剑柄约有铁般那么硬重,谁料教她稍加施些劲儿,便直直握起了此剑。
正当她跃跃欲试时,赤兔抽出佩剑,正是雄剑干将。
一柄亮剑,剑刃凌厉出奇,削铁如泥一般。拾柒以为赤兔欲让她观赏她的佩剑,见识见识干将是何种面目,遂傻怔怔地朝她的剑探向脑袋。
殊不知赤兔将剑使劲一划,剑锋大得惊人,拾柒的脑袋叫那剑敲了一下,登时颅骨的神经都轧碎了似的,痛得她吃痛起来。
见赤兔继续挥剑看来,拾柒不甘示弱的纵过去,于掌中微微运气,急速达到与剑身相融的地步,她剑招连环削出,屋内顿时激起一阵剑锋冲荡之声。
丁亦看着拾柒初用此剑,难免驾驭不当,眼看她正要不敌,放在心中盘算要不要过去劝止,毕竟拾柒到底属于夜猫大人的影卫,倘若赤兔大人手上不留情,把拾柒给抹脖子了,那么夜猫大人可会介怀?
她思忖之间,却发觉赤兔大人的剑势虽是凌厉无比,但似乎有意谦让,拾柒虽然吃她剑招略显勉强,但终能拆招、诉招,一一化解开来。
赤兔连攻数招之后,退开数步,面上一片淡色,问道:“用剑用的挺顺手,什么来历?”
拾柒有些狼狈地招架完她的剑势,握剑的掌心渗出冷汗,当下不敢懈怠,率声道:“一介无名之辈罢了,家中习剑之风盛行,我跟着学了些皮毛。且与赤兔大人的剑数相较,我的剑技实是疏浅得很。”
赤兔闻之微微一笑,并不作丝毫反应,捋袖抬剑,继续示引拾柒,让她先出招。拾柒龈牙紧咬,眨了眨眼,猛攻过去。赤兔的武功虽不出奇,可剑技却十分奇奥,左闪右躲,无不恰到好处。因此,拾柒的削招一时之间无法得手。
“大宋习剑之风的名门,依我看,屈指可数。”赤兔一面削招一面道,“我觉得,我曾经与你的长辈们打过几次照面。”
拾柒闻之,心脏骤然颤了一瞬,微愕地望着她,随着注意力的迁移,她的剑势亦减弱许多。
赤兔说什么?曾经见过她的长辈?那么是以什么身份?恐怕是以刺客的身份,如果赤兔真与老种他们打过照面,那么拾柒为何不曾听他们提起过?或许是有意隐瞒?或是有什么苦衷,难言之隐?
“小妹妹,专心。”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拾柒闪开赤兔一剑,万分警觉道,“该不会,又是什么缉杀令!?”
之前,种世瞻偷来的那张有关蔡京的缉杀令,她仍铭印在目。
在她被困在鸦巢的这几日,无异于与外界隔绝,与家人隔绝,她对外界的风风雨雨、事态变迁一无所知。在她被劫去,老种、师伯们、种世瞻、荇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们现在可过得还好?她都一无所知。
她这具身体早已不受自己操控,身心已经沉埋于暗鸦这片泥沼里,深陷,融入,联结,喋血。不知不觉之中,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她现在是一名刺客。
拾柒看着自己握剑的手掌,这只被老种教导过执剑姿势的手。
余温早已散去。
换言之,她已经回不去了。
精彩继续!高能的剧情快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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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杀: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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