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杀:夜钓

竹笙院内,闹氛归去来兮,悬目西山观落晖。人声充容,亮如明月。暖春之音,莫尚于万物齐鸣。

竹苑之内,茶香袅袅;竹苑之外,人声聒聒。

“绿慧,枝匣,你们在闹什么?”

因是赤兔大人的庭院,丁亦见两位姊妹追着两个少年打闹,遂觉不合礼仪,忙愠声制止道。

赤兔归剑入鞘,掠起广袖,衣袂在半空中之间飘转,她步出竹苑之外,负手而立,望着这一出闹剧。

“匪风、子房,”拾柒上前一手拉起两人的一个胳膊,惊着双眼打量着这两厮,“你们俩可是要半路出家做和尚?小小年纪这样想不开,把头都剃光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子房赧着一张面孔,嘎声截断她话茬,指着背后那两个裙影少女道,“我们俩的脑袋,还不拜她们所赐!两只母大虫!”

绿慧一手叉着腰,捉准子房的话还没说上一半,袖中急急射出一条银鞭,就往他身上扫去:“你少血口喷人了!你们两个登徒子偷看我们更衣,行这种偷鸡摸狗之事,还有脸伸冤!真是笑话!被剃个秃子而已,没剪了你们命根算是恩赐了!”

“咱俩也没看多扫啊!”匪风揉着屁股,自地上爬起,甩甩袖子,满不在乎地嗤了一声,“在所了,你们就一森骨头,没多扫肉,前不凸后不翘,扒光给我看我还不稀罕呢。”

“强词夺理——”枝匣声音隐抑得极为镇定,可面上却是极红之色,如一个被烧熟的锅底般,庶几要冒出几缕丝丝白烟来。她掌中执着一条带钉刺的黑色缎鞭,要是身体教这根缎鞭一抽上去,那筋骨可不是一般的活络!

拾柒蹬了两人一脚,寒声道:“你们俩成了秃子事小,但那两位姊姊的贞洁眼看不保。事到如今,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但我也无法容忍。”

“这总似刻你葬什么增经!”

男娥嘴动人译:“这种时刻你装什么正经?”

“你还求助外援是吧?”绿慧指着匪风,怒喝,“最最猖狂之辈就属你!你这种素质这种能耐,到底凭什么做我家大人的影卫?”

“你啧似狗眼看人低!”

“你骂我是——狗?”

“都够了。”赤兔淡漠地扫视众人,绿慧欲发出的鞭招仅好硬硬收回,敢怒不敢言。众人瞬时寂然。

她尔后道:“三日后,你们俩,”指着匪风、子房,“随我去扬州执行一趟任务。”

这就是赤兔大人对这两人的惩罚?此实是有些出乎拾柒意料之外。

事后,丁亦对拾柒解释道,赤兔大人此回任务异常凶险,据说是斩杀蔡京的鸟笼刺客团头目之一:晔桂。据线人说,晔桂是一个女傀儡师,擅控尸术。近日,其于扬州大运河一带活动已久,联合政官酷吏,对来运河之上的经济命脉进行操控与作歹,这些活动也顺带波及至恭州岷江,除了派遣赤兔,鸦主亦欲派遣另一人在岷江这一带斩杀名曰磬山的易容高手。此几日,十二艘香船失踪密案,亦与磬山等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拾柒适才得知鸟笼这个组织,原来那夜蔡府被夜猫突袭之后,蔡京大失颜面,宋廷一方面为了惩制暗鸦,一方面为了安抚这位蔡相,遂下诏为其招募大批人才,成立了一伙刺客团,刺客团之中有四人,三男一女,他们武功最为卓绝凸出,遂被称为“商山四首”,其衍生自蔡相诗《责商山四皓》之“商山四皓独忘机”之意。

对晔桂的缉杀令,今日已发放出去,赤兔此次凶险行动,假令仅带两个毫无行刺经验的新影卫,那么,这两个影卫此行势必九死一生。

这种惩罚,对二人而言,可算是一种赏赐,多了一回于江湖之中砺炼的时机;但,换言之,失去性命的风险亦随之增高。

影卫,本质上,就是为护卫主人的生命无虞而至死方休,难道不是吗?

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当中,有些人注定陷落,有些人注定蹇偃,有些人注定倾覆,有些人注定为另一些人而生存。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假令那张缉杀令是因,方才结成她沦落于刺客的果?假令那封文牒是因,方才结成拾柒她自己今下的果?也许就是了结成今日之果,为了一份成全,许多人为之死去,那些同过一张餐桌的人,同寝过的人,同乐过的人,同共苦的人,同甘过的人,一个一个相继痛苦死去,跟着是存活下来的人无可转圜的命运。有那么一瞬,拾柒并不觉她今日的地位与往前有何微妙之处——除了执剑喋血。边缘化的世途之中,人人大抵如此生存与往生。

是以,面对一切可能的别离,一切可能的遭际,一切可能的变故,甚至一切可能降临的死亡,对象是自己,抑或他人,都须尽可能的适应,适应一种随时与他者,断绝生死往来的孤独境况。

——阿拾,在你离开后,我好像明白一些东西。

——一个友朋,是无法永远固定于一个陪伴者的角色中的。陪伴者角色另一面,恰巧是舍弃者。

——我不知道,子房与匪风此次之行,会有何遭际,但我觉得,他们一定不会辜负你。毕竟,我清楚地记得,是你牺牲自己,赋予他们新生之机。

三日之内,拾柒大多数得暇时,赤兔会授其剑术技法。

“两头共截断,一剑倚天寒。”

此则用剑之禅悟。剑亦有灵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剑原无是非之心,仅因执剑之人的心念,而生妄欲。心中杂芜深多,便会阻挡剑的运用与挥发。拾柒便常于莫邪山之中修身练剑,赤兔在旁指点一二。

竹林之内的风啼、剑鸣像一个巨碾,碾压着四遭的竹身,剑光擦薄了空气,罡风如雨般倾注于拾柒自身。

听赤兔所言,剑分四重境界:夕阳吾西,舍筏登岸,吾无隐尔,桃花灿烂。

“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乃剑之最高重境界,凭剑成就内功,犹如灿烂桃花,自蕴芳华。”拾柒对这番话,犹闻老种引用庄周的《说剑》一篇,处于半懵半懂的一种状态,理解上停留于文字表象,至于文字背后更深层的蕴意,目下按她自身的学识与涉世经验,倒是无法完全参悟透彻。这些话,要是给阿拾来解读,他想必是解读的出来。赤兔对拾柒剑术评价,认为她是处于“夕阳吾西”的第一境界,注重外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拾柒,加油吧!

除此之外,赤兔保持昼觉夜寤的生活习性,夜中,拾柒会看见她高踞于檐角之上,抱膝而坐,视线投向远空,双目常是休眠一整夜。赤兔大人在看什么?

第二日,一悄静的夜,明月投苍竹,春月雨蒙蒙。

长廊上,自莫邪山间练完剑后,拾柒深深的倒吸一口气,三月的夜间还凛凛有些寒意。一弯近乎半圆的月钩在树枒梢上,随手可以招下来似的。长廊在黑暗里睡着了。此时,她路过绿慧的寝屋,瞄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伏在格子窗棂上,不知在看啥。瞧那个壮实的背影,不就是子房这厮嘛。

他还是死性不改,要来行偷窥一事?

思及此,拾柒也蹑手蹑脚地上前几步,倏然拿剑柄狠狠抽了子房的剑脊:“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抱、抱歉!绿慧姊姊,我不是要来偷看您的,我是来······”

子房惊弓之鸟般,一面缩着肩道歉,一面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却见来人是拾柒,面色蓦地一绞,五官硬纠纠纽成一个点:“咋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拾柒归剑入鞘,细细勘察着子房面上的神色,“另外,你是不是说了‘绿慧姊姊’,把人家叫得这么狎昵,你之前不称呼她为‘母大虫’的吗?这么快转性了?”

“净瞎说!”借着一隐月华,子房的面色较平常更加红润些,他继续往窗内探探脑袋,嘀咕道,“绿慧还在不在呢······”

“人家早都下山去了,”拾柒不客气地道,“你要是心里还惦念着人家,就趁在后日晨早卯时出发前,把致歉辞和你心里话都在纸上写好,启程时托一个姊姊帮你传信,这样你就没落下啥遗憾了。”

“拾柒你——”子房这条糙汉竟把脸给捂住了,“怎么知道的?”

如何知晓他的心意的呢?

拾柒顿觉这厮忸怩作态不像个汉子,急急踹了他一脚:“直觉而已。我寝屋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我把寝屋借你一用。”

“我占了你寝屋的地方,你睡哪?”

“无碍,今夜我有大事要办。”

“大事?”看着拾柒面上的神采,子房疑惑。

“我要去子斐院一趟。”

“子斐院?你岂不是——”

拾柒眯了眯眼,子房自动捂住嘴。两人心照不宣。

长廊顶着黑蓝的天,漫空星星。一尊一尊的圆柱在夜上着来很深沉,厚敦敦的,像是朝服缙带已经冠戴妥当的颜色,如那朝贡之际,众公卿大夫伺候在金銮殿外,待东方一道黎明初现,鼓击三声,咚──咚,咚,千百件朝服悉悉索索直移上金阶,小黄门尖着嗓子朝殿上一声“万万岁”。

夜气戎戎漫漫,一派清明的月光。是新夜之始。圆柱上面的廊檐飞翅却很活泼、是女子云髻上横插的钗,坠着长长的流苏碎碎。

墨云在山隅一头,如一缕青丝被月光耙梳,有如一块芝麻糕,给抓刮,擦撕,吮噣一般,呈现破碎的色屑。

一个时辰后的夜色,颇合拾柒的心意。

月亮仍是半圆乎半圆乎的,像肉包子被啃去一大半的形状,哦,它的脸盘儿长得有些像绿慧的侧脸,都挺有肉,都想让人捏一捏,揉一揉。云气很盛,飘得快,地面明郎一阵,暗却一阵,宛似一张上苍阴翳时挂出的阴阳脸谱,说白了就是一张臭脸,怪让人寒碜。此际,拾柒要偷瞰子斐府,那是最好时机。她决计独自夜探子斐府,施展轻功探上外院的墙墩边上,手足并举,她听见自己呼吸有些急促,背脊汗水发痒。

呃,光顾着计策大事,她当忘记了沐浴一事。

前人沛公有句话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嗯,沐浴这等小事,稍后再说。拿下夜猫,才是头等大事。这是费时三日,拾柒思忖而得的考量。她乃成大事者,怎能为夜猫区区驱赶之举而打退堂鼓呢?厚着脸皮去贴冷屁股,才是真强大。影卫虚名之事不可再耽搁着,今夜她必须趁热打铁,把夜猫这尊冷佛给焐热。

拾柒着一纤薄夜行衣,抛展一柄长剑,身姿悄盈的翻墙入内。举目望去,子斐院规模不小,屋舍俨然,然内中灯火极其稀落,更不闻柝斗更炊之声。

这就奇了。

子斐府的态貌像一个谪仙,其神思似乎飘游于杳冥之处,气若浮云,仪容绰约。连甍拱屋之状,翩翩似飞;幽道霭径之形,慢慢如行。拾柒身形腾空而起,飞上屋檐边,然后一个倒栽葱直掼下,脑袋降下去,凝了凝神,打量着屋内奇景。

隔着一重帷帐,静悄悄,一抹动响、人影也无。一个像样的守门男娥也没。

夜猫不在之时,他也不遣个活人看家的吗?万一进贼了咋办,例如她——

不对,她可不是什么小贼,她只是来探探府中虚实罢了。

怯怯的月光拨不透柳絮般的浮云,只洒下一点儿似还有无的月光,少时,云影微晃,被夜风吹掀了去,月亮复完整地亮了相,照得院屋四处煌煌的,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晒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

拾柒双脚甫一占地,探首四瞥,惟闻细微风声起。月光照着一径甬道般的台阶,蜿蜒深往内院。如果就此摸索下去,深入虎穴。哦不,猫穴,呃,应该是猫窝,去猫窝探个究竟,似乎已经不是妄想了。

踅声。有人来了。

是夜猫?他回来了?

拾柒闪匿在檐下的暗影之中,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屏息间,踅声没了。不,不对,声音并非踅声。

侧耳悉听,咻咻然——“啪”的一声,数羽飞箭竟迎面射来,拾柒迫得起身避闪。

待她自檐下袭上屋脊之际,铺天盖地的飞箭生了眼般朝她扎下。

难不成,这是夜猫设置好的机关?

拾柒惨然一笑,猫窝果真不是那么好入的呀。

拾柒小盆友在夜猫的院子里闯祸了,她就要与夜猫大人直接撞上了哦!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吧!(新人新人求收藏、求评论哦!谢谢列位看官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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