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杀:哄法(甜)

入夜之时,一阵短促的夜雨无息飘落。

月色星熠迟迟未明,毫无月色的夜,黑得正是时候,黑暗让一切行走于夜色之中的生物,无形之中增添了得以掩护是非的锦衣。

雨声与夜虫交鸣,相和不辍,直至深宵。若然自高处纵目远眺,整座高峰、高峰之外的旷野,如同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满了空空莽莽的寒感,缠绕着人心。

夜猫单足立于一角飞檐之上,他望着远空之中四处寻求避所的夜鸟,这些飞兽成一个个影朦的“人”字形,四散于密林之中。

他一手将弓拈开,一手搭上三枝箭,拉一个半满弓,正对着远处一只狼狈逃生的大鸟。箭簇与弓身被细雨吮湿,却显得愈发罡利淋漓。

雨如刚刚燃起的水色火,这一瞬息,吞没了整个天地。飕的一声,——仅一声,他连发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掌中发箭的速度,箭簇飞音暗藏于雨声之中,箭箭相衔,尾尾相逐,不差丝发。

为必中起见,他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时分成三个点,有三个伤。

本来对头那只大鸟被一枝箭晃得一抖,以为自己要掉下来——但鸟身却安然无恙的悬着,并且发出劫后余生的一记嗷叫,为庆毫无伤损之悦。

夜猫看了那只鸟片刻,大鸟没有理他。他再次抽弓搭箭,大鸟倒是识趣的自动摔入林中。得,大人您没射中,我佯作被您射中,您开心了吧?

夜猫懒懒的将射弓靠在堂门上 ——“你和她不和解的日子,如同眼前的雨幕,摸不着一丝光亮。”他又想起数个时辰前绥狐的话。

数个时辰前,申时二刻。天色于阴晴之间徘徊。夜猫秘密基地之二:习射场。

“小於菟,你看看,你自家的内讧、自家的事情都没处理好,以后一旦接到任务,如何带着拾柒小娘子和谐的完成受命了?”

“我把她打包好送你。你与她有缘。”

“在下虽嗜女色,但坚决不喜女童,且外,拾柒乃祈父所赐与你,我怎能吃你嘴软?”

“上回是香船失踪一案,这回是斩杀磬山,”不欲再此事上多纠缠,夜猫回转正题,“前后不足半个月,那伙人的动作挺利索,这么快就把李开当成一枚弃子,替罪的羔羊。”

“据说鸟笼的磬山乃一名歌伎,你不是见着她真容了吗?快跟哥哥说说她的庐山真面目?顺带这次帮我牵牵线。”

“那个少年,查得如何。”夜猫自动忽略绥狐这厢的无厘头。

“你是说,曾前跟在拾柒小娘子身旁的那位护花使者啊,”绥狐面上呈现一丝莫测的笑意,道,“这儿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一个?”

夜猫将上好弦的箭簇对准他。

“先坏后喜、先坏后喜!如何?”绥狐挡过他射来的三簇飞箭,秉着气道,“坏消息是,自从黑瓦监舍化为颓圮之后,所有与这个少年有关的事,一夜之间悉数湮灭了。”

夜猫拉弓的动作顿了一瞬,接着拉至一个满弓:“何意?”

“按理说,今岁两批入巢的所有人,其年岁、背景、嫡庶关系等所有讯息均会按次序录于案犊之中,一式两份,一份存于内巢架阁库,一份就掌舵于祈父手中——”绥狐望着夜猫,正色道,“打从那一夜之后,翌日,先是架阁库发生走水,再是祈父身旁突发行刺事故,敢情这两宗事故均与少年脱不了干系。运尸队那边,我也遣人核查过,”绥狐加重了语气,“没有实质性的结果,只是给了‘失踪’的定案。”

“没有寻到,与其潦潦草草定夺为失踪,毋宁说偷生,更像是那个人会做的。”

“这也与我要说的好消息有关——”绥狐望着夜猫阖着眼,开弓发弦,状似无意的射出三箭,箭无虚发,悉数射中数丈开外的靶心,故不由拊掌喟道,“一个靶心之上,容得下如此的箭簇,可见你的胃口不小。”

夜猫付之一笑,摇了摇首:“一个靶心,容不下第二只箭。真正目标,素来为众多环环围障所掩。多箭中靶,即不失为一类惑人耳目之策。”言讫,他偏首望着绥狐,“那个人,也许如此。”

有些人,确是死却了的,但他们可以在活人的每一回定义之中,又再活一次。

绥狐的桃花眼眨了眨,笑道:“鸟笼最近添了一名成员,名曰沙棘。据说,几日前今上一个女儿生辰,表示很中意这位沙棘,遂对蔡太师直言,令他把沙棘赠与她。”

“再说废话,恕我此处不容人。”

“小於菟,你这么死板干什么,稗料野闻一向是生活的佐料,我只是要调和调和气氛,润滑润滑我们俩之间情谊而已。”

“你的好消息,即是推测那个人现今是鸟笼沙棘,对?”

“不,我是肯定语气。等你见着了磬山,便可先帮我牵牵线,之后再慰问她近日帮鸟笼哪个人士整了皮囊,此一探便知。一张罹遭火殛的少年面容,我估计饶是今上那位女儿再重口,也不会不顾点礼仪便对蔡太师直言要人吧。”

“行。”

见夜猫一副送客的语气,绥狐登时换上和稀泥的面色:“另外,你——真不打算哄哄那位小娘子吗?”

原来,拐了大半圈的弯子,这只臭狐狸的话题重心仍回至了原处。

“哄?”似是闻到笑料一桩,夜猫将上好弦的弓放下,“我劝你打消那些天方夜谭的想法。”

“为何?”绥狐道,“仅是你是主、她是仆?但我看上去压根儿不像呀,你们一起同食,就差同寝了?说句实话,咱们俩十八年情谊了,因为拾柒小娘子,今儿还是我头一回见有人朝你撒火、你还没对其抹脖子呢!”

“看来你有所误会。”夜猫沉声道,“我没有任何想法。假令任何事,皆与一个行为稚拙、乳臭未乾的小孩较真,那么较真的这个人,才是真正行为稚拙、乳臭未乾的那一位。”

“我随便胡扯几句小娘子的话,你如此较真、还解释这么多作甚?”绥狐反唇相讥。

夜猫阖眼,轻嗤了一声。

两人谈话之间,骤然撕裂出一大片空白的无声沉默。

绥狐道:“与她和解吧。”见夜猫不语,他继续道:“先声明一声,若你出任务以后,我可不会帮你带小孩,你尽可任她在子斐院里自生自灭。”

夜猫睁开眼睨他。

绥狐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自箭靶上无限延伸,越过数座峰顶,直直伸向远空,远空欲雨,一派白中隐黑的色调,晖杂的云状色形,如雪中深白的磐口腊梅花。他道:“你看见没?起风了——”

在夜猫将视线钓远之际,绥狐又说一句:“你和她不和解的日子,如同眼前的雨幕,摸不着一丝光亮。”——

今次实乃扼煞某猫也。

目下,他将射弓靠置好,先是行进寝屋里去。半晌,忽觉偌大的寝屋之中没来由的过分寂静,他便复行至廊下,双目不自觉地朝侧屋方向睇一眼。

那个小人儿,打从午时过后进屋,就没露过面。一丝动静也没有。

孤独唯有一途,便是与孤独和平共处。那么,同一屋檐之下的两个人呢,这份孤独的主权,还完整的属于他自己吗——目下,不知不觉之中,把自己的一小半孤独,共享给另一人,而那一人,似把这份他的孤独也无意之中占为己有。他曾前的独处,完整,自控,不受约束。今下的独处,却像是一种旷废的残缺,它本身并不完整,令人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畏离之感。这种畏离时刻,让他感知到心绪的无常。

夜猫望着侧屋的一角遮帘,原来的原来,他根本不会有这种侧望的姿势。

倏然,有一丁点儿的想听她吵一吵的声音。

那么——“与她和解。”

然而,他不会“和解”这门招数。习箭场时,那只臭狐狸好像说,要“哄哄她”。“哄”,算是和解的详细动作?

何以和解?唯有靠哄。

那么,该怎么个“哄”法?

思忖这个问题时,夜猫正在侧屋外踌躇一刻有余,少顷,前进几步,于帘外驻足,轻咳几声,朝里“喂”了一下。

床榻上的小人儿没个应。

她是睡着了,亦或是故意不答?

躬身寻唤一个人,做至这一步,已然是夜猫最大的退让。他一向对人际关系的处理缺乏耐心。

是以——他没有任何犹豫的就踏入了拾柒的侧屋,动作极轻,逼近无声。

拾柒躺在榻上,眼睛是阖上的。

夜猫环着臂,行进了一些,在她四尺之外的地方停住。

小烛残膏的灯火照着她的面容,腮部的线条微微翘起,眼圈显得微黄,眉毛一端是皱、一端是展,由浓转浅。双目的睫毛向上稍稍翻起,如看不出,她的睫毛有些长,睫毛轮廓如宝珠山茶的淡瓣,色深少态,千叶密蜷而攒簇。睫毛在眼底下投入一片阴影。她的嘴唇显得有点干,一抹淡红隐白的颜色。

她一整日没进食。夜猫如此打量着,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凝察动静的某柒,忽而感觉到一根手指探在她鼻尖上,试探她是生是死。

感触着某只猫的举止,一阵寒意令拾柒的头顶簌簌冷至脚跟。

去他姥姥的!她的命硬着呢,怎么会这么容易——

夜猫的手指被拾柒出其不意的张嘴咬了一口。

他见她睁开眼,一时忘了痛感。两个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对视数秒。紧接着,他速速收回留下一抹咬痕的手指,把它藏在身后,退后于四尺之外,换上一贯寒漠的语气道:“你是野犬吗,随便咬人。”

“你是不是猫?敢招惹一头犬?”

“呵,有没有一点常识?猫天生畏犬?这是谬论。”

“以为一个影卫会被主人气死,而真的跑来试探她有没有被气死,这更是谬论!”拾柒瞪着眼,“夜猫大人,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气死?或者饿死?我归西了,你就扔掉一个累赘,觉得万事大吉了?”

“嗯,吵闹吵得这么带劲,”夜猫莞尔,后道,“中气很足,如此甚好。”

“大人,您来找我,应该不是无聊到要看我笑话!?”拾柒歪着脑袋,龇牙咧嘴道,公事公办的口吻。

“跟我去个地方。”

夜猫背过身就走了。

——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

拾柒疑惑间,身体情不自禁地跟了出去。

至于两人之间的那些不愉快,早就不知搁置至哪儿去了。

不是所有的小人儿都很好哄,但拾柒这个糙女绝对是很好哄的。

拾柒吃了绥狐给她留下三个炊饼之后,便随夜猫上路。不知何时,夜雨已经止了,残留的一林雨雾在灰白的流来流去。

行了一程,他们已身处郊野之中。片刻之后,两人行至一泊水崖之下,崖下有一不大不小的粼粼湖泊。湖泊两岸,是狭长的水峡,水峡两边尽是陡峭石壁,其上多生芊绵碧草,地 一路上皆可见大如磨盘的嶙峋石块。

拾柒行得不快,她不时向左右瞧看,在打量着四处的地形,似是要查视什么东西。

“这是哪儿?像是水峡。”她问。

“一会儿你亲自闯一闯,自会明白。”

“你要做什么?”感觉他有些居心叵测。

“中午你不是说自己无聊?今下就带你来石峡这里,四处闯闯,散散心。”

“按我的直觉,你绝对不是让我‘散散心’这么简单吧?”

行在前头的夜猫没答。

拾柒行快两步,又朝他道:“这个水峡有点阴森,会不会有很多什么鬼门关之类的?像你子斐府的机关那般的?”

夜猫在湖畔前驻足,拾柒也跟着停下。

“你倘若害怕,就不必自寻烦恼,现下可趁早退出峡外。”

拾柒打了个哈哈道:“少用激将法来激我了,我不吃你这一招。试想第一试炼、第二试炼,我都硬扛了下来,虽然每次皆是仰仗‘贵人’相助,我才保住了这条小命。可目下,你若是要我独身一人闯这个水峡,我绝对绝对会给自己杀出一条明路,证明自己没有白活两遭。今日,无论是刀山火海,亦或是龙潭虎穴,我也照样硬扛!”

夸张。

夜猫淡淡道:“听你的语气,似已明了我带你来干嘛了?”

拾柒道:“正如其言。”

夜猫抬了抬下巴,道:“行,你进去吧。”

拾柒道:“呃,你留在这里?”

夜猫道:“一个时辰之内,穿过水峡,抵达对岸,即算你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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