熨舒的水,惺忪的月,隔水而彼此对峙的人。
网身轻轧拾柒的背部,水波把她的脑袋浸泡得麻麻的,她猛然在双网之中蹿起身,承住水的流逝。有这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溺弊了。抬眼间,透过厚厚的网眼,望着离自己有半丈之远的夜猫,她极想叫他姓、骂他名,但又在刹那之间产生怀疑,假令自己一直这般在口头上沾点功夫,也无法改变自己已然深陷缧绁的事实。只有这一刻,她才体会到,在内心当中她对自己虽的原始情感,某种命定的芥子般的哀戚。
她被两面网牢牢困住,网身几乎严丝合缝地紧贴她的身体,致使剑招与轻功无法施展,无从发挥,但慢慢地在水中学会闭住气,是以,仍是勉强维持神志清醒之态。在领教过昨夜竹丛之中的那一回伏网的暗算之后,目下,再受一回白网,她胸中分寸恢复成较稳当的状态,可谓是临危不乱。只是,无法令她容忍的事实是,她重蹈了自己的覆辙,二度身陷同一种陷阱之中。
拾柒瞧见不远处的夜猫正一副娴情的姿态,忍不住道:“夜猫,你这招屡试不爽,接下来这张网会怎么对付我?莫不是就这样一直把我悬挂至天明?”她衣上一身子的水在氤氤氲氲,身体载浮载沉,发间的水滴落入峡水中,宛似水的一声轻啼。
“你猜?”好半晌,拾柒望见夜猫朝自己渡来,带来的就是这种简略的、杀千刀的回答。
自他的眉眸、音声、词意去看出听出感觉,除了觉得这只臭猫欠管教,拾柒觉得他并非没有给自己一条生路。谜团定有谜底,机关定有破绽,这两网,指不定有破解之法。
“你给我等着!”拾柒信誓旦旦道,“不就两张破网嘛,我绝对绝对将他们‘撕之毁之,取其胫骨,去其胆囊’!”
“这种话你已说过一遍,不嫌腻?”
“你管我说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的网束缚得住我的身体,但束缚不住我的嘴,有本事你叫这一黑一白两网来网住我的嘴啊?来啊来啊来啊!”
拾柒心中犹有余恨,憋在胸口的郁气终归付诸于口舌,一撒为快了!
在她语讫的那一刹,但闻“簌簌”几声,她身体猝然一震!周遭景致在渐渐下沉,不对,是她身体在上升——天哪,这张网竟兀自升高了!?一点儿也不古代!机关做得这么兽性,夜猫善制袭人之器,他会不会是那个“兼爱非攻”的墨子后裔?呸,夜猫把机关用在歧途上,当他是鲁国公输般的后人还差不多!不一会儿功夫,拾柒已经升至水峡一端的峭壁之上,这面峭壁上端空出一块七八丈的平地,靠左边尚有一座石崖,高约三丈,底下却凹陷进去。
这座水峡两边的峭壁,乃是从一座高山伸延而来,仿似两臂平伸。对面的峭壁与那座高山相衔接,这端的峭壁两头都中断,另一面也峭直光滑,无法蹬越。拾柒定睛一凝,她发现在峭壁的边缘,设了一些坚固的轱辘架。迫近边缘处,她才见到这张网自动上升的奥妙之处。这张黑白交间之网,被数根硬竹所系,竹竿的一端插在峭壁边缘的轱辘架之中,一丈之外的竹竿末端,也就凭一根细绳捆缚着这两张网。这种轱辘架非同寻常,即便无人操控,它们也能自动运行,如赋予了人识,煞是乖觉!
拾柒被吊悬于十丈之高的崖上,双手努力抓住网身,如果此时冒险行动,会反而跌落峭崖之下,那时纵是粉身碎骨,也怪不得夜猫这厢了!
幸尚此回遭际没有金针偷袭,但拾柒的双腿因是蜷缩之态,一时筋肉微麻。除却轱辘架设置奇特之外,似乎并无其他殊异之处。
突然一阵峡风吹过,劲烈至极,吹得拾柒身形剧烈摇晃起来!
她大吃一惊,之前以为自己会溺弊,现在却忽又跌死的忧患,这个水峡,怎么比子斐院——夜猫的猫窝还可怖呢!?而且,经过这番折腾,时间貌变得分外紧凑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不知为何,拾柒蓦然想起这句词。她与头顶上的月亮彼此互望。月色还是那么美——
怎么又在欣赏月亮了呢!不暇胡思乱想,拾柒速速放下莫邪剑,双掌暗运内力贯注于细绳之上,极力使身形停止摇晃。然而,那根细绳生似力量有限,吊住她的身体,显得很吃劲儿一般。
不对啊,拾柒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重到哪里去,自晨入夜,她仅吃了三个炊饼而已,那三个炊饼的重量加在一起,亦不至于——
思至此处,拾柒望着细绳所在方向,但瞅见它愈崩愈紧,又一阵劲烈之风强掠急过,网身遽即晃摇,此让拾柒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似闻到缚在竹竿末端处的竿身,发出细微的嘶嘶之声。竹竿随着这种细微之音,居然因网身的晃荡而微微颤跳,貌似要挣脱轱辘架的桎梏,滑出崖缘!
有此双重威胁,拾柒身体一动也不敢动,面上冷汗直下三千尺,她抚顺心率,拼命呼气吸气。
过了一会儿,峭壁上传来隐隐声响。这时候,峡风已停,拾柒也没那么紧张了。
她朝顶上大喝道:“夜猫,你又想耍什么招式?!身为一个大男人你机关算尽,悉数用来对付我这一个女的,你压根儿不是个君子!”
“我素来就不是君子,在种府那夜起,你自己心里就该明白。”夜猫的口吻很散漫。
拾柒回忆起那夜,自己偷换种世瞻的衣服,无意之中撞上他,而争执时他毫不客气地将自己踹下屋檐,这种场景迄今回念起来,仍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在她未出口之际,夜猫又道:“另,你扮男装已久,我索性把你当同性对待。”
“行行行,”拾柒一面掐着开始痉挛的小腿,一面恨恨地回应,“你之前说什么‘暗鸦雅好男风’,让我怎么做,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夜猫斜睇她。
“你死心吧,我在暗鸦一日,我就不换回女装,我就是要跟你对着干,气、死、你!——”
表面上是这么无所畏惧,实际上,今下若然真真换回女装,拾柒反倒会极不习惯。天啊,不知不觉之中,与一坨异性生物生活在一起,她会不会转性啊?正思忖间,网身又是一震,拾柒颤憟地盯着崖缘,只见夜猫一足碾在细绳上,履底反复摩挲绳身。
拾柒唬得双掌紧紧扳住网身,放目熊瞪:“你在干嘛!”
“回答我几个问题。”夜猫道。
“我凭啥回答你的问题!”
夜猫履底的劲力增深,致使竹竿颤晃的弧度顺着网身齐发,拾柒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不出手,出脚磨断细绳!她实是不敢出剑硬封,生怕剑罡与他力量相交之际,震荡太甚,以致那根竹竿在细绳崩断之时,可能轱辘架之中脱落下来,她因而跌落惨死·······
不行,不能自己吓自己!
只能暂先使用缓兵之计。
拾柒伸长耳朵,朝夜猫那厢道:“得了,我现在怕了你还不行吗?真是稀奇,突然要问我问题——你有什么问题直问便是,只要不是考我什么四书五经女戒书画——倒是兵略什么的,我还是能回答一二。”
崖缘那端,沉寂良久。
拾柒等得不耐烦:“你咋还不问——”
“谍报是谁交与你手中的。”
拾柒睁了睁眼。
“什么?谍报?”她用拇指食指摸了摸下巴,“你是说,霄凕宫里祈父给我的那封谍报吗?就他交给我的。”
夜猫的履继续磨绳子。
“且慢且慢!”拾柒绞尽脑汁,缓缓说道,“我也不拐弯子,其实谍报这种东西我还真不清楚,黑瓦监舍大火里,我无意之间听到一个叫‘贰拾捌’的人,他说起过谍报的事。我估计他知道你的身份。如果谍报在你身上,那么当时很可能就被他搜走了。”
“但为何在你身上。”
“我觉得——应该是我的一位伙伴识破了他的诡计,”拾柒的声音无意之间低了下去,“他把谍报夺回来,交与我,但由于我拖累了他,让他最后没能逃脱出来。不然,他目下一定是非常深得祈父赏识的人。”
“呵,”夜猫的言语似蕴含了微妙之意,“他如何知道谍报的事。”
拾柒语气支吾:“他很厉害的,虽然是哑——他一直是一个沉默是金的人,不善言辞,但他的眼睛洞察力很强,‘采蘋’的秘密就是他解出来的。”
“哦,你对他了解多少。”
“你干嘛无缘无故问起这些,”拾柒目光捎了尖刺,语气十分冲,“难道你在怀疑他?怀疑他是什么——细作?”
“这是你的揣测,我没这种意思。”
“阿拾是个十分良善的人,监舍走了水他救我出去,血猎场外替我挨鞭子,亦或是囚车上帮我挡住郭胖的猪手,坠崖时他还救了拾玖,此间种种,都足以证明他不是细作,他不该被你怀疑!你看看,哪有细作会做这些事?”
“贼,也是可以喊捉贼的。”夜猫望着她,“有些事,有些人,远并非表面之所见。他们同水下暗流一样,有时候不能单靠水面,来判断暗流的真正流向。”
你少说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夜猫,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该要真正怀疑的人,应该是‘贰拾捌’!这个李开之子!你被追杀的那夜,这个贰拾捌就是通风报信的人!”
“如此,我低估了你,你知道的不少。”
不知为何,拾柒暗暗觉察夜猫的言辞不太对劲。
“我知道的是不少!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讵料,夜猫忽道:“你还想我拉你上去么。”
拾柒挑眉,轻视道:“黄鼠狼从来不会给鸡拜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看来你不想,甚好,送你下去吧。”
什么!拾柒梗住脖子斜斜睨着夜猫,面上是一副无法置信的骇色。他刚刚那个句话就是一个问题?而她回答了什么?
黄鼠狼从来不会给鸡拜年。这般一看,她侧面骂他是一只黄鼠狼。而他是一只猫诶。黄鼠狼是一只狼,说夜猫是一只狼,应该没啥褒贬之意吧?
但拾柒仍咬咬牙,暗叱自个儿心直口快,许多糙话不经大脑过滤就奔至喉舌,回答了本不该回答的东西。
奈何,夜猫不等拾柒申言辩解。
拾柒只见“嘶啦——”一记脆响,网身顺势如一勾涕泗,自崖缘上直堕而下。其时,她发觉网身缧绁倏地减轻许多,遂运足内力,挥剑蕴势,速速将网劈一一削开去。峡水寒生月,越峰夜带春。拾柒的身体与衣袂被劲风吹松吹胀,她紧咬牙关,可一张脸却被风拨弄得形同颤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五官庶几要被挪位了!身体沉坠之际,她旋了几转,合住双眼,保持身心平衡,欲借双足施力,使之依旧如往常一般,足矣支撑身体行于水上。两端峭崖之间的墨色渐浓,风在转凉,于是,水峡的这片鲜少为人告知何方的水域之上,拾柒感知到这一天中最惊心的时刻,月色将如倦鸟收拢起轻柔的翅膀。几只黑鸟,于远空雾光的抚慰中醒来,舒展疲乏的筋骨,继续空鸣。
她感知到峡谷的湿气,忍耐住水面的冰冷,目睹水珠凝结于峭壁,细密残雾荡漾在袖袂之间。
——像一个身在异乡的异客一般,倒望天穹中那开始绽出的一颗颗微紫、薄蓝和浅粉交间的星子。
崖上,夜猫望见拾柒破开黑白两网,便不做挣扎,一头迸入了水中。
慷慨就义?
当是时,水上浮出一颗**的脑袋瓜子,稍息间,他看见她的上半身,下半身,继而整具水糊糊的身体悬于水上。
拾柒堪堪施展轻功,拨开黏在面上的头发,忽的打了一个喷嚏。
这只臭猫,因为他,月光因他而霉。整轮月亮都在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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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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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杀: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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