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杀:吴某

寅时光景,郊外客栈。

天因刚刚蒙亮,远处的山脉间微有亮色薄出,苔黄的暾色游丝一般,不乘早雀鸣叫,便沸起一股热意,直冲霄壤之间。客栈周身如染了渍酒之色,青黄带灰,而那夹林的一只青黄色长道之上,一阵车轱辘的声响贯彻这岑寂的路面。

来者是一辆普通的马车,由一位身着侍卫衣束之辈护送着,虽如此,在来往的商旅之中,这个行走的存在并不甚鲜明抑或瞩目。马车上的人正襟危坐着,左袖遮掩下的一只手紧攥着一张纸扎,纸面因其长久的握捏而生出了数条褶皱,掌中汗渍湿透了纸背。

马车接近指定的城外的这座微微偏僻的客栈之后,车中之人方才徐徐搴开一角襜帘,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这个人因内心举棋不定而蹙起的眉,直至一位身着紧身劲装短打的黑衣男子,方才得到了稍稍纾解。他见状,才侍卫的搀扶之下,收拢起袖中那张约定的纸扎,前驱朝黑衣男子款款行礼道:“吴某如约前来参谒夜大人,不知夜大人何时得暇?”

“吴先生客气了,”阿风后退两步以侧过身来,面色虽然毫无迎客之热色,但朝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夜大人已候您多时。只是,这约定地境对您微有不便,望您见囿。”

“岂敢、岂敢!吴某耽搁了夜大人时间,亦请夜大人莫要为怪好。”

“如此,吴先生,请。”

此际,夜猫屋中。

拾柒一大清早就接到了阿杜传来的指令:寅时一刻,夜猫大人将与香料货主吴某晤面。原来昨夜他所说“明早你就知道了”一事,就指这件事啊。今儿可是干活儿第一日,她这个新上任的影卫当下可不敢怠慢,不是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她虽不是什么官,但三把火的热忱与敬业之心还是有的!她匆迫的盥面洗漱毕,整理好停当之后,就奔至夜猫大人屋外,连门也忘记敲了,就这样咋咋呼呼地推开门,欲给他道一声早。

不想,刚进屋中,就看见夜猫正靠慵懒地斜倚在榻上,与阿杜正商议着什么。

活色生香哟!拾柒的脑海之中倏地腾来了这样一句慨叹,夜猫大人果真如他的封号一般,行事就真真如一只猫儿,连卧姿也如此优雅自然,极度养眼,行事之中不忘傲娇,清冷之中不忘温柔——这不,他还在用手指一下又一下抚顺着怀中黑丫的软毛呐······

被拾柒推门闯入之声强行打断,夜猫面无微澜,阿杜倒是挺住了口头的话语,用询问的眼色请示他。

“此事容后再议。”

获得了夜大人的明令,阿杜不再言语,身随影移,一个轻微幅度的侧身,便退开至一旁,人却并未离开。

一缕曦色的暖光,掺着丝丝入扣的春意,自不远处微敞的窗外,潺湲的流入于室内,暖光落在拾柒面前的人身上,忍不住晃了晃她的眼。

夜猫的眼眸似髹上了一层墨箔,他的目光变格外质感,在望向拾柒的时刻,她就感到一阵心悸,这双眼的色泽如此洌净,世间的万般言语似乎都可借用这双眼睛来表达而出。然而,不平等的是,她的犹疑、悲楚、欢悦、畏葸等等情绪,在这双眼睛的洞照之下,总是无处遁形。

拾柒想得入神,看得也入神。

夜猫被她以热切之目观赏了一会儿,挑了挑眉,轻咳一声。

拾柒的魂魄一霎地被这声轻咳给拽了回来,慌忙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上前几步,微微躬身:“夜猫大人,早呀。”说话时不忘偷瞄他一眼,一副没事人的语气。

夜猫懒得跟她贫,抛出主题:“一刻后要见吴某。带她去取样东西。”

拾柒闻罢,整个人迟疑了一番,夜猫大人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思来复去,心中踯躅不已之际,是以,她摒除铤而走险的策略,择取保守之计而不动。

只是,近旁在侧的阿杜上前躬身道了声“遵命”,遂身随影移,借一个轻微幅度的起落,便杳杳然消失在窗口。

见眼前某个愣头愣脑的人尚杵在原地,抚摩黑丫身间软毛的手指微微滞了滞,夜猫懒懒地阖上眼睑,“怎么还不动?”

此刻屋中仅剩她与他主仆二人,再无其他。拾柒机制地推断,这话儿肯定是向着她说的,准没错儿。可是,她被这无头无尾的反问弄蒙了,岔惑的道:“大人,您这话是何意?我生性有些小小迟钝,听不明白。”

“重复我上上一句话。”

“呃······我想想,”拾柒咬住唇,眼珠子转了一周,感觉脑中记忆中枢顿时卡壳了,须得用润滑油好好润滑一下,“一刻后,要见吴某,以及——带她去取样东西。我背的没错吧,大人?”

“既然记得勉强清楚,那还这干什么。”

“啊?”拾柒不知自己的理解能力出现哪些缺漏了,“这句话,不是大人对阿杜说的话吗?”

“除后半句对阿杜说,其余话都是跟你说的。”

拾柒蓦觉牙疼,夜猫这厢说个话还能分两个主语,关键是还不自带名姓,天知道他要对谁讲去!但似乎除了她,其余的人似均能毫无怨怼的接受他的指令。唉,不是说,银俩数量与武力值决定了阶级贵贱嘛,她这两个属性都远在他之下,人在屋檐下,就不得不的低头!她种世念迟早会打倒这些剥削人力的阶级,翻身做主人!

脑中是快意泯恩仇一般得肖想了那么一刹,可理性可是尽职的推翻了这些空中楼阁,迅疾的捕捉住主题:“因吴某来谒,大人命她去随阿杜取样东西。”

思及此,拾柒后知后觉地答应一声,在从窗口跳出去还是从大门走出去二者之中摇摆了一下,果断绝不照葫芦画瓢,自顾自地从大门走了——且一面追寻阿杜,一面心中开始暗暗描摹这位富贾的模样。毕竟,这位爷可是这次任务的主儿,可得好生招待不是?可是,这个时候,夜猫这厮叫她取得东西是什么?

一刻钟后。

当吴某在阿风的引见之下,来见谒夜猫大人的时候,东西取回的拾柒就矗在近旁守候,一边不忘悄悄地用余光打量着他。

吴某身穿银灰色长衫,年底约莫不惑之年,方脸盘儿,一双修黑的短眉之下,嵌着一对微微凹陷进去的眼睛,颔下养着一绺颇显贵相的长须,通身商味浓郁的打扮,显然,必是经历过风尘的远路商贾。且外,在他与夜猫大人的交谈之中,虽谦卑但不失严静的仪貌,面色气度亦绝非寻常商贾所能俱备。

在阿风退下于屋门之外守候,吴某便朝夜猫拱手道:“夜大人。”

夜猫微微颔首,“吴先生辛苦,请坐。”

表面上,这间客栈一楼乃可供往来商旅之人打尖儿、填食果腹、助话兴之所在,随之往上,二楼便是寻常住房,但论三楼抑三楼之上的住房,皆乃由特定材质凿筑而就,隔音效果极佳,环境通幽偏静,房与房之间皆设有一位侍卫,司职主家安全无虞之时,且以保无疑人行窃听之举,

内面上,这件客栈即为暗鸦与恭州暗井联络情谍与交接人手的一处秘密地点。客栈之中绝大部分势力归暗鸦掌舵,这片规模虽较逊江湖之中以专集密报为要务的十二楼之一筹,但在众多挂有“客栈”之名的同行之中,不算鸡立鹤群,也算鹤立鸡群。不过,这只“鹤”极为低调,擅于自无声之中暗蓄惊雷。

屋中,夜猫与吴某分宾主次序落座之后,他便道:“拾柒,斟酒。”

此话一出,吴某短眉低了低,带有凝视意味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了拾柒托盏浅斟的位置。

空气之中微微泼入一记杯盏轻扣之清音,幽屋沈静,密户储香,当酒樽之中那匹缎一般的酒酿,以七成满的姿态捧送与他的时候,这位客人目中倒映着琼赤色的酒泽,瞳孔深处掠出一道深芒,“去皮者色白微黄,而不去皮者则色赤,这酒为赤葡萄酒。大人,您这是?”

“听闻吴先生雅好葡萄酒,精谙品酒之务,尝从习于朱肱朱奉仪酿焙之道。”夜猫唇角掀起微微弧度,“今下鄙舍略备的窖酒数盏,虽不能与太原府、黄州、渠州三地之葡萄酒相媲,可尚能以资雅意,还请吴先生笑纳。”

拾柒斟酒毕,就被夜猫晾在一旁,看着他自平素冷言冷语的一面,转换成巧言善语的面容,嘁,是不是男子与男子之间谈正事的时候,就喜欢搬上一串客套之辞?若是她,可说不出这些兜兜转转的、能将人弄得七荤八素的话。

吴先生在夜猫话出之后,笑意凝结在面,并未接酒。

“吴先生不赏面,”夜猫眉稍舒展着,眼眸却划过一道隐微的暗色,“可是嫌暗鸦诚意不够,心仍存芥蒂与郁结?”

“芥蒂与郁结”五字,夜猫咬音极为清晰而低沉,字字势有千钧之重,一字接着一字深深撞入听者之心扉,短短五个字音,却恍若令席间扫卷过一阵无声胜有声的烈风狂雨。拾柒鼻头翕动了一下,即刻嗅出有异,察觉气氛不对,她虽未言语,好奇心作祟的去探了探吴某的脸色。

后者作势要倾身,被夜猫先一步止住,“吴先生。”语气之中的控制意味不容摇撼。

吴某此刻的模样,与先一刻前拾柒之所见有些判若两人,他额角微微有汗,目光有些闪避,不与夜猫的视线直接相触。简言之,他对夜猫大人似乎有些隐而不言的畏惧。不过,经夜猫大人这数句话,似乎给他心中打下了一副镇定剂。

拾柒见吴某立时拂住袖袂,悬腕执起那樽赤葡萄酒,浅浅地品味了一口。

葡萄味的酒?可不知为何,我闻到仍旧是胡萝卜味的啊?拾柒觑着吴某颇为讲究的饮姿,不解其故。

夜猫对吴某这恰到好处地回应,眉色稍霁,指腹轻扣在桌面上。

吴某浅饮酒毕,适才放下酒樽,对着夜猫道,“吴某这次前来,并非心怀芥蒂。此番无故受暗鸦之恩泽,万觉有愧。”

“既是如此,”夜猫手指缓然抚弄着酒樽壁沿,话锋瞬际低转,“为何方才吴先生的目光躲闪,可是有心事?”

“的确,此次吴某来寻大人,亦正是为了却桩事。”

“但说无妨。”

“大人晓得,吴某自香货失踪之后,便在荆湖北路江陵府与恭州两地往复辗转,因香货是在恭州统辖之下的岷江水域失踪的,”吴某的声音顿了顿,旋而接着道,“吴某便以为,这事端与控管船运背后的蓝衣帮这些势力脱不了干系,就索性将之上报给知府老爷,怎奈老爷只派了些人到渡口盘查了四天,就以近时江水涨潮汹涌、天意莫测之故,给吴某盖了一个定论。”

“这么敷衍啊?”拾柒心中被这些话堵了住,微有不怿之意,禁不住抢口道,“这条岷江少说有上百上千里,这些官人就查了四天,就能把岷江翻过来覆过去,搜查遍了?他们又不是河伯,哪有这般神通广大。”

吴某闻后,原本谨闭的嘴角渗出了些许放松的笑意,眼角眯了眯,勾染出一线明显的笑纹,“这位小兄弟的言论,煞是诙谐得很,平素定是为夜大人的生活平添了不少佐料。”

夜猫莞尔,斜睥了在旁对吴某之语不明就里的拾柒,后者默然收到眼神警示,乖顺地给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以线缝上的动作,不再敢做声了。

“夜某的影卫,素来直言耿性,谈吐鲜少有遮拦之时,属夜某调教无方,今次让吴先生见笑了。”

吴某倒是不接怀,他抬腕摆了摆手,以示无碍。

在夜猫视线的示意之下,他接着说下去,“吴某求助官府无济于事,最后的法子,夜大人是晓得,但在官府与众多江湖势力,尤其于蓝衣帮的立场而言,夜大人襄助吴某勘察兹事,此诚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让吴某为难的很。”

“恭州确实乃江湖势力盘根错节之境,上至朝庙显贵,下逮草莽悍匪,无所不俱。”夜猫举杯,象征性沾了沾唇,道,“恍然一场对弈,暗鸦的入局,一石激起千层浪,捍动了一场多方原本介乎相峙相抵的博弈。”

“夜大人所言甚是,”吴某的面上显露出一番被刻意遮蔽的惶虑之态,“那么,大人您可是有什么打算?”

“吴先生,”夜猫放下酒樽,扬眉佻视,“夜某听说,近些时日,蓝衣帮的动作颇为频繁,大肆招揽商贾之心,据说吴先生的心也被成功揽纳了。”言讫,佯作喟叹之意。

“夜大人······”吴某面上一丝惊诧戛然而过,额角直渗冷汗,他按捺住两股颤颤的冲动,低声道,“您、您都知道了?”

“吴先生觉得,我知道了什么?”

此话一出,整间屋内之气压骤而低了起来,拾柒内心觳觫一怔,下意识欲要调和气氛,忽见吴某自上首座上后撤数步,朝夜猫躬身,言语分为剀切道:“夜大人息怒,吴某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蓝衣帮以吴某家人做要挟,吴某遂是进行了一番妥协——吴某这些行止,均是为大局考虑,吴某相信夜大人不会不明白。”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吴先生既是对暗鸦如此不信任,那么,你我之间的合作,大可不必进行下去。”

拾柒见桌上两人的对谈一时有些僵窒,她虽对两人的话中话听得不大明了,但话辞底间掀起了千尺波澜,她可是深刻地感受到了。

他忙先给吴某续斟了赤葡萄酒,又拚命给夜猫大人使眼色:“大人,您将平时的那个傲娇放下,万一您将主顾给吓跑了,我这个月的俸禄岂不是要泡汤了?”

夜猫没有回应,而吴某的神色却似乎经历了一阵犹疑的痕迹,末了,他牙关紧咬,对着夜猫道:“隐瞒大人之事,是吴某之过。从长远发展的考量而说,相较蓝衣帮,吴某更倾向于同暗鸦合作。”

夜猫:“暗鸦的诚意,吴先生已经看到了。敢问吴先生的诚意呢?”

“夜大人对香船失踪一案有何想知道的,吴某定当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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