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杀:溯源(上)

翌日卯时三刻,夜已央,昼已晓。恒生客栈。

等拾柒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夜猫大人已然严襟束发在享用早膳,黑丫正蜷伏于他身旁的一张长凳之上,它的面前陈列一盘黄不溜丢的食物,它正在呜咂得津津有味。拾柒看着夜猫今日气色甚佳,黑眼圈较往日淡去许多,思来他昨夜的睡眠质量应该不错,是以给他道了声“早呀,大人”。

夜猫拭了拭嘴,没用正眼看她,仅是如此道:“不早了。”

“啊哈哈,确是不早了,不过,那要怪床实在太舒服了,它不愿意让我早起。”说话时,拾柒的目光被夜猫拭嘴的那只右手拽住了。

他右手上的绷带与绑结一点皱痕也无,也未有拆开之迹象,自己的鬼画符仍历历在上,总感觉好像彻底玷污了夜猫自身的矜贵气质。

这个晨日景象有些才耀眼,她微显心虚地挪开目光。正在细嚼慢咽的黑丫,一霎地觉知拾柒的目光浇注在自己身上。咦,难道,她也想吃自己的食物?

“大人,黑丫吃的这是什么?”拾柒瞅了瞅那个盘碟,“鱼不像鱼,腌肉不像腌肉的。”

“官爷啊,这是北门外浑水市那儿有名的鱼鲞,”在旁收拾另一桌空碗碟的堂倌闻后,便将抹布甩在肩上,向她热忱的解释道,“浑水市的河鲜在可是我们这一带大有名头的,一般卯时初刻营业,不足半个时辰,那儿的河鲜就被一抢而光了。您看看,这鱼鲞儿是由鲜鱼薨干之后的成品,对那些雅好鱼味抑或养猫的官爷而言,可分外抢手的嘞。”

拾柒眼中冒出希冀之火:“我也想要来尝尝——”下一刻,她突地想起自家荷包将近空瘪之实事,仅好将舌蕾之上喷薄欲出的食味之欲,朝肚腹内压了回去,“罢了,我对河鲜过敏,就不吃了。”

拾柒自顾自地在夜猫左旁挑了张座位,桌上陈列着一碗稠糊稠糊的粥糜,旁列数碟开胃小菜,花样菜泽很多,唯独就没有荤。她暗暗瞥了夜猫的粥碗与小菜,发现他与自己的布置是一模一样的,蓦觉大人今日真是亲民,菜谱与她一样的咧。

“官爷,”方才那位热忱似火的堂倌殷勤的凑上前,“小的今早为您准备的食物不错吧?”

“还好······不过,这个馒头的馅料有点酸。”拾柒的嘴有些挑,她一手捏起菜碟上的一只熟白软热的馒头,张嘴咬了一口。

堂倌道:“官爷,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可是芥菜包子儿,酸馅料的,是咱家的招牌珍味,就连那宋府当中的宋员外,有时也会光临咱家店,就为这酸陷包子来的呢。”

“宋府?宋员外?”拾柒咀嚼的动作停住,她与夜猫对视了一眼,继续道,“听说这位宋员外腰缠万贯的很,将恭州之地所有船业收入囊中,可是如此?”

“这个嘛,小的并不是非常清楚,只是江湖中人多半是如官爷这样说罢了。”堂倌被拾柒这句褒中带贬之语吃了一吓,他悄悄打量了她以及她身旁的那位大人一眼,见四下并不多人,于是俯下腰身,撮低了嗓门道,“两位官爷,听你们的口音并非本地人,你们到恭州城这儿来,可是与那宋府有关?”

“你看我们俩的样子像吗?”拾柒反问。

“官爷就别折煞小的了,小的看你们的装扮虽与寻常人没啥殊异,但你们的一行一止可瞒不过小的眼睛,小的在这儿客栈待了十多年,虽没识过多少字,不会读书,但读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这话让拾柒颇为自得,她用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颜示意堂倌接着说下去。

“小的跟两位官爷一句说几句心里话,宋府宋员外其实不是江湖传言的那样,他对我们这些营生好极了,经常挥掷豪银,分外体恤人心。而蓝衣帮,”话至此,堂倌似被三字烫了嘴一般,他举目四下瞧了瞧,见无人偷听,方才敢道,“这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立场了,你说他们不亲民吧,又不能如此定义;说他们得民心吧,总不能放着那遭人诟病的事实不管。总之呐,小的奉劝两位官爷,假令是来寻宋员外或者那帮人的呢,翻旧账并不是一个吉利的选择。”

“谢谢你的忠言哈,”拾柒道,“不过你猜错了,我们此次来,与宋府无关。”

“不敢不敢,两位官爷,小的就不打扰你们了!”——

待堂倌走后,拾柒用筷箸将方才那个芥菜馅的包子大卸八块。

“大人,我们的消息是不是有误?若堂倌所言属实,那宋员外并非如消息上的那样不堪,他还会体恤人心,这种事体我怎么没听说过?”

“现在听过说了?”夜猫看着拾柒,使了一个眼色,“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拾柒从夜猫眼神当中会过意来,她端正了坐姿,一边喝粥,一边悄悄用余光扫视周遭。

余光之所见,在大堂东北角的一隅,有两位一个壮挺一个瘦小的背影,前者骨架较寻常之人宽出一倍,那一首银鬓皓发分外引目,蓬散在背;后者呢,看起来是个男童身骨,不过腰背之处倒是与前者一样壮实。他们之间的关系,要么是亲属关系,要么是主仆关系。其实方才下楼来,拾柒就已感受到这两股厚实的气息了。相较而言,夜猫的气息一贯极为低调而隐蔽,鲜少为外人感知,昨夜与面具男激斗之时,是她平生感知到他武功气息的为数不多之外显。

而大堂东北角那两位,气息虽然也有隐抑之势,但对于拾柒而言,仍是分为张扬的。如果她没猜错夜猫眼神之内容的话,那两个人,刚刚在偷听堂倌与她自己的对话!虽没有墙,但确实有伏耳在侧。

好在在她警惕时,楼上一些人下了楼来,吩咐堂倌呈上早膳。这些人甫一落座,便将四遭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大爷我要气死了,昨夜运气真衰,似乎上苍与我专门跟我对我干一样,”第一个人的声音愤懑不已,“你们猜猜看,大爷我在柜坊赌局输了多少两银子”

“切,总之你没把你的家当全典当了,算是大吉了。”第二个人道,“那种是非之地,靠搏戏、关扑结党手法骗人钱财,十赌九输,你又不是不知。”

“你以为我想这样的嘛?还不是因为前一周我与我姑父一同到外地走那只的货船,原本想着发个财,结果不知江上出了什么岔子,搞得货没了,连船也没了。我也受不了我家那婆娘的气,想着否极泰来,将余下的一些钱投到赌局里,会不会有转机,哪知赌之一字,是个无底洞啊,唉!”

“事情已成定局,现在你与其去在赌局上发泄,还不如去干些正经营生,怨天尤人是一日,任劳任怨也是一日,那为何不去择其善道以度日呢?”

“兄弟,你是还想让大爷重操旧业嘛?告诉你,大爷我现在宁愿把钱浪费在那些骗人钱财的地方上,也不愿再去在砸钱在跑江船上了。”

这两人在调侃间,第三个人猝然道:“其实不满各位,我听说啊,运船的那条岷江——它会吃人!你们别不信,但凡有值钱船货,都会被它盯上,一旦盯上,下场就是人船俱失。你们看看,这些年来,那一些跑大船的人,哪一个逃得过失踪的后果?即便是掌权的官兵也是便搜无获呀。按我看来,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死了。”

第二个人的语气含了几分犹疑,道:“失踪并不代表死亡。”

但三个人反问:“如果没死,那为何官兵并未寻到他们呢,他们既然还有一口气在,为何不出现?”

第一个人一口笃定道:“或许,那些运大船上的船役,他们根本没有失踪,也没死,是他们自己生了贪念,想暗中想把船货拿走。”

第二个人道:“你的意思是名义上为失踪的人,是佯失?他们自己想私吞那批船货?但,并非所有运大船的人都生有贪心,就如世上除了好人,其余人并不都是坏人,把事情都往局限的方面评断,不免有失偏颇了。是以,你的话并不妥当。”

“哎,我觉得他有道理!”第三个人道,“岷江吃人之谈,或许真有人在幕后捣鬼呢,有些势力联手,有些势力各自为政,又或者有些势力请一些江上的不明帮手。”

“你这样讲的意思是说,”第一个人岔怒道,“掌管运船业蓝衣帮,与那些失踪的船货有着某种灰色联系?那大爷我的货,岂不是间接进了那宋员外的口袋?”

“哎哟,我可没这样说过!”第三个人被第一个人给惊得颤了颤语气。

“喂,小子,我从第一眼起就看你不顺眼!”第一个人冷不丁捶了下桌板,“你一会儿说岷江吃人,一会儿又说背后有人在捣鬼,一会儿又说自己不知情,你丫的是墙头草,哪边都可以倒的吗?!”

“噗——”

这一端,正在啜粥的拾柒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肌肉,她竭力将自己嘴角边汹涌的笑意压抑下去,为免让背后那三个人察觉到自己,她几乎把自己的面埋在粥碗里,筷箸拚命粥碗里夹菜,结果一个不小心,将筷箸伸进夜猫的粥碗里。夜猫的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看了某个肇事者一眼:“作甚?”

“大人,你碗里还有一点粥,你不吃完怪浪费的。”她为自己的窘态找借口,说完,煞有介事的用筷箸指了指他的粥碗。

夜猫“啧”了一声,左手扶了扶额,大堂原本清幽之环境随着那三人介入之伊始,渐渐聒嚣起来。他没直接搭理拾柒的话:“吃饱了?”

“回禀大人,我吃饱了,但你有些菜没吃完,是吃不惯嘛?尤其是那个芥菜馅包子,一口都没动呢,为什么不吃啊······”

“既然吃饱了,”夜猫眉额间掠过一丝斟酌之意,“堂倌,结账,不用找了。”他往桌面抛下一块银锭,随后出了客栈,不过呐,长凳上的黑丫显然不像它的主人那样敢弃美味于不顾,仍在享受鱼鲞的战役之中孤军奋战。

“等等我啊——大人!”在拾柒这端,她心中可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夜猫大人如此开明,顺带帮她的饭钱一块儿给付了,悲的是他遗留下的食物有点多,她一时半会儿可吃不完,不知道能不能打个包?

拾柒吩咐完堂倌将过剩的早膳打包好,顾不上黑丫了(既然夜猫不担心它而敢留它独自在客栈,那拾柒操急什么),便匆匆出了客栈,追上了夜猫大人。

不过,令拾柒暂时舒心的是,堂中那位白发佬与小男童两人并未尾随上来。

昼间的暖光一团和畅熙气,市井之上,残夜落下的灯烛已熄,内道之上马毂辐辏,走街吆喝声贯彻各巷各隅,青雾浮罩的骎骎人寰间,确乎不失烟火繁闹。

路道上,夜猫问:“方才那些人的话,你怎么看?”

拾柒道:“先不说后来的那三个人,首先是堂倌,我觉得他话真情实意,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乃是十之六七可信,十之三四亟待商榷。”

夜猫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堂倌那一席话大意便是让我们相信,宋府宋员外之污誉有以讹传讹之嫌,加之他常来一些大客栈挥掷豪银是真,但究竟是体恤民心,亦或是收买人心,这一点就值得商榷了。鉴于此,堂倌的话有是指六七可信,十之三四不可信。”

夜猫勾了勾嘴角,对她所出之言未置可否,仅道:“那么,后来的三个人呢?”

“那三个人,一个保守,一个擅变,一个莽撞,”拾柒扳着指头,趋步踱至夜猫身前几步,一面朝对他趻踔的倒着走,一面道,“话中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陈陈相因,大都是嚼人鸡肋之言,不过,那个谈吐莽撞之人,我觉得他的话有很大挖掘的空间,这说明了一件事情——一切人船俱失之案件绝非偶然,蓝衣帮私自筹备全款贿赂吴某,亦绝非偶然······”

正于拾柒说间,夜猫忽闻身后串串疾迅马蹄声破空而来,不远处的街头上迸现了一辆马车,车型之修饰与体型较寻常马车要阔上一倍。其如一把铡刀似的,硬生生将街上人流纵向斩成了两半,既而渐进,可听见御马的马车夫“闪开、闪开”的吼嚷着,声如雷霆,他身着干练的蓝色劲装,腰际配有长柄漆刀,路上的行客闻之,皆是不约而同的惧让,纷纷避身之一侧。

巧的是,与这辆有恃无恐的马车之相对方向处,也出现了另一辆马车,只是这辆马车之修饰、体型较前者缩了一轮,主低调风格,从马车的设计上观之,明眼人能看出,那是官府中人的乘舆。

“当心。”

在两车同时相向而行之际,拾柒耳畔落下一记沉声,手臂被夜猫的手掌一扯,她的人便往着他的方向带了过去。从外人的视角来看,她像是走路不看路的小人儿,被大人纠正了回至安全地方。

不过,此下更吸引外人注意力的是,这街道两端的马车,既及在庶几同时相撞之际,那辆官府的乘舆率先紧紧勒住马匹,只闻那彪挺壮阔的官马长嘶一声,双蹄前扬,就往前端偏右的方向拐了前去!

而官马冲撞的方向,不偏不倚锁定了拾柒与夜猫二人所在的位置。

不过更要紧的是,两人正面方,三尺之外,恰行过一位肩抗圈饼扁担的老叟,老伯蹒跚着艰步,可能有些耳背,似未注意到马嘶急刹之音。

拾柒想做些什么时,忽而她瞳孔一缩,此时此刻,那辆蓝衣车夫的马车上——

车厢一侧帘子被轻轻搴开,隐现出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正在对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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