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恒生客栈,夜雨已歇,新曙初露。
拾柒瘫在夜猫房中的软木椅上憩了一夜,流了一嘴角的哈喇子,骨子里有几些洁癖的黑丫,见状万分嫌弃得很,就腾到夜猫的床榻上睡去了。
拾柒整个人醒来时,下意识伸个了懒腰,感觉一通酥麻之感传遍四肢百骸,尤其是坐骨处所附的筋肉更是麻之又麻,她缓缓站起身,一边揉着筋肉,一边揉揉眼道:“该去给夜猫大人道个早安。”
床榻之上的黑丫耳朵闻声动了动,主人终于回来了?它遽睁开眼睛,一对碧眸溜溜转着,只见看着拾柒那厮披头散发的自软木椅上立起,从她那忽颤忽稳的步履来看,她的意识似乎清醒?黑丫选择了作壁上观之举,它就这般眼睁睁的望着拾柒拨开屋门,朝着屋外游着出去,一会儿她不知发现什么又匆匆踅回来,面上呈醍醐之色,半红半青,看来她应该是清醒了,那样子好像就差一个榔头敲自己的脑壳了:“我怎么忘记了,我是在夜猫的屋里!我还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干什么!”
听她这一席话,黑丫空欢喜一场,茸尾拭了拭榻上的衾被,把耳朵锁上,打算睡个回笼觉——
刚阖上眼睑之际,一串紧促的步履声直袭它耳门,接着,它便被一双手倏地举起,那双手晃着它,它的脑袋也跟着一前一后的晃着——
拾柒急道:“黑丫,你的主人竟然一夜未归!一夜未归!一夜未归!严重的事情说三遍!”
黑丫被她晃得头昏目眩,弱弱的举起一只爪子表达自己的反面立场:主人一夜未归很正常的啊,又不是你一夜未归,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
显然从拾柒那赞同的神色来看,她铁定误解了它的猫语,这不,她道:“黑丫,你说的不错,你家主人太不负责任了!竟然让你独自守着空闺,忍受着长夜的寂寞,这种心情一定很煎熬!”
黑丫:“······”拾柒小娘子,你这是偷换主语了吧?明明是自己的感受,为何要拖我下水?
“其实,黑丫,我的感受虽没你的那么深,但为你家主人的生命安全着想,我觉得这个影卫有必要去亲自找找他了,就算惨遭暗杀,也好帮他收尸!”
黑丫乜斜着眼瞅她:这句话是藏有多深的怨艾?
为了行事方便起见,拾柒把黑丫留在了客栈,独自一人携剑出了客栈。街衢之上,烟青色的水潦遍布,一阵煞是清新沁心的气息盈鼻而来。天空虽是曙色,但仍是聚着一些阴翳色的云山,这些云山吞没了远处屋瓦酒肆的景致线条,筛下了清清淡淡的一眼灰色剪影。
——昨日的深夜偷偷下过一场雨。
拾柒三两下翻上顶檐,她的步履在屋瓦之上穿纵带跳,疾然飞行,她的履下溅起一道道细屑水花,溅湿了她的鞋履,她也无暇去顾及了。她正在思忖夜猫可能去的地方。暗井?这个有可能,不过前些天夜猫不是已经见过阿风、阿杜他们了?按他的嘱咐,吴某以及他的一家被暗井之人暂时保护起来。是以,夜猫这种时候去见暗井之人,可能性也并非很大。那么,鸟笼的饕餮?那应该不可能,照前夜他与饕餮的对峙情形来看,饕餮对他的行事存在很大的威胁,即使应去除,但绝非一时之易事。抑或是,夜猫晓得了鸟笼与蓝衣帮合谋的内情,去寻饕餮向他逼问内情?或者去找宋府的淮掌事下手?淮掌事与宋寅一样没有内力,均非习武之辈,若是严刑拷打,再循循善诱一番,她不信淮掌事是属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范畴之人,他势必会口吐实情!
嘿嘿,夜猫大人肯定是按她所想的那样做了吧?得出了实情,就顺藤摸瓜去找失踪的香货,如此,这桩案件很快就能画下完美的句号了!果然呐,被夜雨涤净的街衢与空气,让拾柒的想法竟是如此纯粹与妙不可言。
正想间,她也没个防备,身后一阵陌生的掌力倏然袭上她的脊梁骨时,她还在想着等拿到那整整一万银两该如何个花法——
只闻“噗——”一声闷响,拾柒重心不稳,自檐顶之上被打落了下去,但好在她的反应极快,身体在从屋瓦转腾下去时,身体借力发力,半空之中走了一出后空翻,接着稳稳落在地上。
“是谁?敢这样偷袭我!”拾柒回首朝檐顶的方向一探,那里伫立着一个身骨窄小的男童,他的一掌悬在自己的胸口之前,保持着方才出掌的姿势。
是他。拾柒眨了眨眼,思及在昨昼在恒生客栈用早膳的时刻,有两位可疑的窃听者,这位男童便是其中之一!他跟踪她多久了?为何自己刚才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看来,其武功不可小觑!
却见男童一个起落,款然自屋檐之上落下,落在一位白髯曳曳的老者身后。
这位老者是两位窃听者的另一位,一席质朴褐衫严实的披在身上,其年岁约莫知天命之年,面上颧骨高高突起,如连脉的两座丘峨,其上生着两团矍铄如炽的眼睛,眼睛被似雪的长眉给遮去了眼角,一种悍骇勃发的气势,无形之下摄中了拾柒。
她按捺下胸中不平之气,决定按事说事,不去跟那男童计较一二,对着老者道:“我叫种拾柒,敢问这位伯伯如何称呼?”
老者冷哼一声,声色俱威:“种拾柒?赤鬼,这么多年不见,你不仅武功退了一大步,连信口胡编的名头也越发随意了。”
拾柒怔了个大怔,这是什么情况?赤鬼是谁?想来这位老者是认错了人,误将她当做了赤鬼这个人,从而发出攻击?那她这个黑锅背得可真够冤屈的!
“伯伯,我并不认识您口中赤鬼这个人,我也不可能是此人,您认错人了。”
此话一出,老者与那位男童彼此对相视数秒,似乎确认了几个眼色,尔后,白髯客正视拾柒道:“你身上的那柄剑,可是名曰‘莫邪’?”
拾柒睁圆了眼睛,她下意识后撤一步,微有不解道:“是又怎样?”
“这柄莫邪剑,是赤兔的旧剑。”
听这话的语气,看来这位老者对赤兔大人的了解匪浅,原先在鸦巢之中,赤兔大人便交代了莫邪剑尘封剑匣许久,为让明珠不暗投,遂赠与拾柒(说得拾柒这厢就不会糟蹋了这颗明珠似的)。倘若莫邪剑在尘封之前,就招惹过一些江湖势力,他们一直将其惦记在心,在今日她执剑初入江湖之时,这些势力便重新惦记上她——如此推之,赤兔大人岂非赠拾柒以名剑之同时,不亚于侧面抛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给她自己?
想来,这位老者与赤兔大人,应该有江湖上的一笔陈年旧账没结清——否则,他怎会让那个男童如此对自己不客气,竟耍偷袭的苟且之事。
“伯伯,”拾柒推敲着自己的言辞,先探探老者的口风再说,“您说的不错,这柄剑确实是赤兔大人的旧剑,只是现在这柄剑被我给用上了。您口中的‘赤鬼’应该就是赤兔大人,对吧?您跟她什么有什么纠葛吗?”
一位男子竟然称一位女子为“鬼”,这是要积怨至何种程度?
“首先,老夫姓仇,江湖名号乃‘白髯客’,你这样‘伯伯’‘伯伯’的称老夫,老夫即使被你叫年轻了十载,也泯不掉老夫对赤鬼的仇!”
“原来伯伯的名号为‘白髯客’呀,这还真是名如其人。”拾柒道,与白髯客斡旋的同时,她不忘注意着四遭,感觉观看这场江湖旧账大戏的吃瓜群众,开始多了起来。
白髯客虽不吃拾柒那一套,但也注意到了四遭的情况,有意地径直厉声道:“老夫多年以前被这赤鬼所辱,吾妻吾女皆惨遭其毒手。而赤鬼,就是用你掌中的这柄莫邪剑,戕害了她们俩,以致老夫无颜于江湖之上立足!数二十寒暑,此仇此恨,自是不能轻易放过。若然老夫这一掌劈下去,你这毛头愿意替她送命,当场死在老夫掌下,那么,老夫胸膈之中淤积多年的咒恨,自然只余下一通快意。若然在场观戏的诸位,以为仇某只会欺凌年弱少年,不以为然的话,尽管出来!”白髯客把话交代完毕,铁掌迅疾举起。
拾柒倏然扬声喝道:“伯伯,您强词夺理!我作为一个受剑者就不服气。在您出招之前,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无论如何,必须拖延一下时间。
“但讲无妨。”
“第一个,您说您饮恨二十多载,但我见赤兔大人的面貌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呀,倒退回去,那不成她襁褓时期就能提剑杀人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讵料,拾柒此言一出,惹得白髯客仰天长笑三声,他的笑声雄壮响亮,犹如铁板铜钹,其声铿铿镗镗,凛凛迫人。经他这一无缘无故的嚎笑,拾柒心下升起疑窦,双耳忍不住此番震动,自动拢上。
“看来她没告诉你啊,也对,像她那种虚荣、徒有虚容的丑鬼,又怎么会揭自家的老底。”
“伯伯,您嘴巴放干净点儿,我觉得您长相也不敢令人恭维,行在街上,没说句话,就随随便便可以被人给吓死了。”
“无知毛头,你可知,赤鬼今年年岁几何?说出来同样吓死你——她不惑之年杀的我妻儿,如此算来,今年就是临她耳顺之年,哈哈哈,快然一老妖婆!”
“那又如何?赤兔大人耳顺之年能活出二十岁的风采,是她的本事,深得我钦佩——倒是您呢,今岁少说也是值逢知天命了吧,却生了期颐之年的朽态,仇恨是不是加速了您的衰颓?二十多年的时间,有什么不可以放下,您心狭肠窄得记仇也就罢了,还说赤兔大人的脏话。身为一个爷们非要去侮辱一个女子,说句实在话,纵令您武功再高强卓绝,身为后辈,我实在打心底里看不起您。”
白髯客举目猛然死盯着拾柒,闹市中一群围观之众无不紧张异常,等候事态发展。
白髯客在江湖之中的名声甚为嘹亮,人人都听过他乾坤掌力的厉害,但赤兔与白髯客的龃龉往事,在江湖之上却少有人知悉。是以,这时全然无人胆敢出声。在拾柒出口之际,她整个人亦随之前纵。人群当中有一个人,见状摇头道:“这个小兄弟锋芒毕露,脾气太冲,白髯客的乾坤掌力甫一发出,可不是那么让人容易招架得住的,此回这小兄弟再不退让,有亏好吃了。”
却见白髯客闻之,面红了一瞬,似被拾柒言语愕住,可面色极快的恢复过来,仅是如此道:“伶牙俐齿!老夫不愿在此个话题上多做纠结,你还有什么问题?速速道来!”
拾柒索性坦言道:“这柄莫邪剑乃赤兔大人赠与我的,您要报仇,也应对契仇家,找我干嘛?岂不是滥杀无辜?”
“老夫一向认剑不认人。指不定,你真是那赤鬼,画了层皮,本质没变,你以为老夫当真痴呆得连仇人面孔也不记得了吗!”说毕,他阴阴一笑,“现在废话少说!先接老夫一掌!”他斜踏一步,铁掌疾劈出去,掌势一发,顿时狂飙呼啸,声势猛恶异常。
“说话说得好好的,干嘛突然动武!”拾柒成了一个冤大头,这柄莫邪剑,是来拉仇笼恨的吧!她运足功力,呼地一剑捣去,她的剑力亦非同小可,剑尖一动,也自发出猛烈的风声。双方力量一触,“砰”的一声,一丈之内风柱冲击排荡,走石乱飞。
这等威势,只看得四下群众都骇然色变。拾柒接实白髯客掌力之后,忽感对方的内力刚猛之中暗蕴韧性,身体一时之间被震退数十步。论及武力,她深知,自己还远远不及这位老江湖。
那端,白髯客似乎也想不到这个眉细肤白的少年,具有这等沉稳的剑力。更不多言,铁掌一翻一劈,掌风再度袭去。拾柒觉知,硬碰硬绝不敌对方,当下思忖对策之际,对方的掌风便劈了过来,一时之间脑筋拐不过弯儿,心眼不够灵活,仍然用老法子发出剑力抨击。“呼”地大响一声,她于走石纷飞中又退了八步。白髯客虽是稳立当地,可是双足已然陷了半寸之多。
他开声吐气,猛地又劈出第三掌。
夹道两边的店铺见状,悉数关门熄灶,避之唯恐不及。
人群之中有一少年,看拾柒不会变化应付,忍不住欲开口提醒她些什么。可少年话声未发,拾柒已经运足剑力,迎着对方的拳力来路猛劈过去。
只听的又是“砰”的一响,风里四散旋卷,周围两丈之内的人身上衣服皆被吹拂得烈烈有声。拾柒再度被白髯客的掌力震退数十步,显然她的内力遥遥不及对方雄厚。另且,这厢的拳头使用硬钢热铁锻打出来吧?连一锋一刃均不可伤他分毫,像是甲胄一般,她的剑压根儿无法迫近他的要害处。
这时,这个少年自人群之中飞纵而出,他一面“借让借让”地朝吃瓜众人道,一面冲入战圈之圆心,疾跃至拾柒身旁,一手拉起她的衣袖,低声道:“小兄弟,依我看,你武功远不如那白髯客,你的内力已被他震得浮动,若然你再扑上去,铁定是吃亏的果。”
“怎么又是你这小贼?”拾柒皱眉,“抢了我的荷包,现下又来看我笑话?你真可会雪中送霜!”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小贼,你的荷包真不是我偷的,哦不,现下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小兄弟,你不如装着我硬带着你跑路,这般你不但护住了命,面子上便可过得去。”
拾柒:“······”大兄弟,两件事您能分开来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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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杀:旧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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