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杀:心河(上)

夜雨原是一直在下,长达数个时辰的雨不辍,但抵今时,雨复有减缓之势,楼檐之下的雨水,点点滴滴地落了。

拾柒来鹤归楼时,因不知天有不测之风云,是以雨具什么的都没携带在身。她跟着夜猫出了楼苑后,戯桑正在一角低檐之下悉心等候。它黑亮的鬃毛被檐注如流的雨水给打湿、浸染,此时它身上的黑鬃如一副摹印的髹漆浮雕,雕映在颈部的位置上,如松之拔,如梅之韧,风尘扑扑的水汽在它四蹄之下缭绕。见到主仆俩终于从楼内出来,它心情揄扬的低鸣了一声,前两只蹄子把几面水洼跺碎了去,大有胡马骎骎之气魄。

拾柒跟在夜猫后面,左手被他的右掌包拢住,然而这不能算是一种牵手姿势,它没有任何可供联想的气氛与画面,它就只是一种极为纯粹的——大人牵着小毛孩走路的标准姿势。世上许多事物往往并不代表它本身,例如一位宾客在侯府或相府做客时,看见满桌满筵的珍馐美馔,这些美馔更多不贵于品尝,而贵于宜搏引宾客之目光注意,美馔本身的食用性被取缔,取而代之的沦作为候相政权中一种权势、地位的象征之物。那么牵手呢?牵手又能象征什么呢?牵手能代表牵手本身吗?如母亲牵着稚童的小手,这种牵手背后是慈母之爱的一种呈现,又如男子牵着女子的手,这种牵手的背后可能是揩油之心亦或是爱慕之意的呈现。

每一个行止均是由一定的意志驱动,一定的意志由特定的目的、意图以作核心之源。

那么,在被夜猫大人牵手的拾柒小娘子看来,此时此刻的牵手,这一个有那么一点和暖、温馨之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呢?夜猫大人真心想牵着她吗?从来不作丝毫温暖举止的他,今下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要牵她的手呢?他是不是被雨淋久了,淋得思维方式出现了故障?抑或是······

这个问题拾柒并未如庸人自扰一般纠结太久,她在符合逻辑的因素之中找出了一个自己信服的答案:夜猫大人之所以牵着她的手,那是因为她被他彻彻底底给嫌弃了。

一刻前,当她说“请问你有没有带吃的啊”,就见原本很美好的气氛给她这一句搅浑了。夜猫望了她一阵,眼中的意思只是无言,之后,他也无言的把她给牵离现场,在众目睽睽之下。

当下,他们行至戯桑的身前,夜猫止步,拾柒亦跟着止步,她抬首看着身旁夜猫隽永的侧颜,几丝蘸雨的头发微微贴在他的额庭,他眉宇间的神情与他的手掌一样冰凉,拾柒的视线从他的侧颜落在他牵住自己的右掌上,掌上的缠结也蘸了水,几星暗红色的血渍在绷带边缘上染迹。

拾柒右眼禁不住跳了一下,她发现那些血渍的位置在绷带之上,并不在绷带内部,并且血渍显示发黑的暗红,说明一来,这些血渍不是夜猫本人,二来,夜猫定是不久之前动过武,还把人给抹了脖子。不知是不是雨汽过浓,拾柒根本嗅不到夜猫身上有什么血腥味。她口中很多话攀至喉舌之间,欲图争先涌出,但最后她只是发表了一介影卫对主人最为普遍的关心:“夜猫大人,你手上的伤势好点儿没有?”

她话音刚尽,就如一滴毫墨汇入夜色之中,不见了踪影。

掌上的凉意适时地被撤走,夜猫松开了拾柒的手,行至戯桑身前,一边徐徐栓开马缰,一边将右掌负于身后,对着她道:“你若能安分在客栈待着,我的伤便能痊愈得快。”

“大人,谁让你一声也不交代就走了?”谈至这一点,拾柒久抑未发的汹汹之气就席卷上来了,“如果不是你一声都不交代,我也不会私自去调查线索,不去私自调查线索也就不会去宋家口勘察,不去宋家口勘察就不会发现饕餮与淮掌事的密晤,不去发现这密晤我也不会与饕餮硬碰硬,不与饕餮硬碰硬我也不会狼狈的逃掉,我不狼狈逃掉的话,我就、我就——”话至尾稍,拾柒也被自己的逻辑弄混了,索性省略去过程之中的一大堆因果,直奔结局,“总之,我就不会去鹤归楼找你了。”

“你去了宋家口,还碰上了饕餮?”檐下的几滴雨丝落在夜猫的额庭上,他没有去拭。

拾柒听出了夜猫的言下之意,她知道他会斥责自己胆肥了,所以就解释说:“嗯,但是我并不是一无所获,我还是查到了很多线索的!”

“这些帐等回到客栈后,我再一笔一笔清算。”

拾柒闻后,觉得夜猫语气不凶,但觉得他气势很凶,于是乎她有意拨远了与他的距离,与他隔着四尺之距,且道:“大人,你找我算账的话,那我也要找你算账!”她凝住夜猫的眼睛,开始了算账模式:“你一夜未归,我都不知道你干嘛去了!还有,你知道黑丫有多担心你吗?这个小家伙感觉被主人抛弃了,都没有人喂食给它,所以食欲不振,也开始失眠,亏我好生照管好了它,它还是一个健康快乐的黑猫。你这主人横竖也当得忒不尽职了!不好好照顾黑丫不说,还去跟鹤归楼楼主——呃,谈公事也就罢了,但你还跟她过夜!我这个影卫都不想说什么了。”

与之同时,恒生客栈之内,正在夜猫上房之内某个黑暗角落里瑟缩着的黑丫,浅眠中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它伸出蹼掌摸了摸粉鼻,嗷呜,是谁在背后说黑丫的坏话!拾柒,你这个家伙到底去哪了?把黑丫留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你如此忍心的嘛!

石击深潭般的滴雨声,滴答滴答的落,落在集尘的路面水涝之上,一朵一朵水花静悄静悄的绽。

雨烟之下,拾柒还想埋怨些什么,但夜猫倏然向她踱步而来,他自袖袂之中掏出一物,拉起她的手,且慢慢的摊开她的手掌。

拾柒感觉掌心落下一通热乎热乎的软物,这软物的气息闻起来也香乎香乎的。这是······拾柒的目光一级一级的攀上去,直至攀上身前夜猫的邃目,隔着迷糊迷糊之情绪与蚕食桑叶般的雨声,她凭着掌心上的清香气息知道,那是一块槐花蒸麦饭。

蒸麦饭的温度暖暖的贴在拾柒的掌心上,甚至还有一丝丝他身上的气息,类似于雨的淡泊,食物之清香翕动着她的鼻翅,馋虫之魂侵扰上来,加之她胃囊中的饥肠时不时的喧嚣起义,鉴于此,她万分没骨气的先亮出獠牙狠狠咬了一大口:“唔,好吃!好吃!”当舌齿与香味接触的那一刹,世间中所有的怨怼都值得原谅,手头的繁冗卒务都值得暂先搁置下来,这对于一部分可能并不适用,可拾柒就这样的人。

一口接着一口,一口接着一口,悬崖勒不住马似的,她吃得很快很快,以风卷残云之速,三两下就爽利地把蒸麦饭解决掉了。后来,当她吞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听夜猫来了一句:“吃没吃相。”拾柒吃了人家大人的嘴软,腹内容量一下膨胀了许多,夜猫对她的揶揄,她觉得十分顺耳,目下甚不在意地用袖袂擦了擦嘴巴,对着夜猫道:“大人,虽然这蒸麦饭的味道怪了一点点,但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体恤之心!所以,不管你跟白鹤做了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蒸麦饭是昨夜剩余的。”没正面搭理她,夜猫抛下这一句话,旋即翻身上马,执辔揽鞭,戯桑长嘶一声,马蹄声在积水道径上溅碎了一地的尘埃。

拾柒也跟着骑上自己的马,一面跟上夜猫,一面脑袋中思绪百转:夜猫这厢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块槐花蒸麦饭是他昨夜买的?难怪味道是怪了那么一些······等等,他昨夜买的?既然他昨夜去买了蒸麦饭,那白鹤所言岂非谰语?夜猫昨夜虽与去了鹤归楼,并未与白鹤待了一夜,毕竟他还给自己买了蒸麦饭来着!哼,那个白鹤楼主为什么要偏偏诓她呢?她同这位身份尊贵的女子才初次见面,就因她误闯了鹤归楼?不太可能,因兹事而去用虚言诓骗一位初次见面的人,这个假设内部的逻辑太过孱弱。方才在与楼主的言语对峙当中,拾柒知道楼主与夜猫的关系定是不浅。从女性的直觉来看,她隐隐约约觉得楼主对夜猫是持有非同一般的情谊的,楼主提到夜猫的神情,提到他时的腔调,提到他时的用词,虽然很寻常很平和,但就是有点不一样的味道。也许,这是一种被命名为“喜欢”的情感?

“在想什么?”身旁忽地传来夜猫不着情绪的声音,不知何时,他与拾柒的马匹并辔前驱,他的右掌微紧地执住了她马匹上的马缰。

由于思考的过于入神,拾柒揽马的缰绳微显松懈,马匹不仅拐错了道,还庶几要撞翻酒楼前的几只拒马杈子和数位行客,如果不是夜猫回首发现她并返身阻止,拾柒这一个憨憨怕是不知要在无意之中给他闯下多少祸。

此刻,拾柒抬起首看住夜猫的侧脸,夜猫似是感知到了,亦然微微侧过首,俯下一道隽凉的目光顺着薄薄的雨水雾气望向她:“种拾柒,你走路不看路的吗?”拾柒没搭理夜猫的话,直接道:“夜猫大人,你刚刚那上上一句话,再上一句话,算不算是对我的一种解释?”

雨风自北,拭她之心,其心曳曳,似河之躯。晛睆寒雀,载好其音,有君一人,实慰她心。

“你说蒸麦饭?”夜猫唇角勾起了一丝谑弄的弧度,他自袖筒之中摸出了一只荷包,荷包大小不胖不腴不瘦不癯,正是拾柒本人的,他随性的将荷包抛掷给了她。荷包在半空之中旋了一周,好不容易堪堪落在拾柒的怀中,拾柒欣慰夜猫此“完璧归赵”之行没多少秒,正要对他好好进行一番千言万谢,怎料,他本人蓦地说道:“蒸麦饭是我买给你的,耗费的是你的荷包。”

拾柒的千言万谢一时之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不由地用手指细细丈量着荷包的胖瘦程度,哎,经夜猫这厢这般一提醒,她便感觉手中这个无辜可怜的小家伙被他携走了之后,身体还真是消瘦了不少!

那她还感谢他什么啊!用的是她自个儿的银子,虽然她没啥亏损的地方,但思及夜猫方才那一句话时他的神态与语气,就觉得他令人万分切齿可恨!

两人冒着一身冷漉漉的雨雾水汽回至恒生客栈,原在客栈内部与道路上设伏的黑衣人们,已然悉数撤了出去,顺带撤走的还有原本已买通店家的一些银两。此在夜猫的意料之内,凭他对那个人接触、交战数回合的切身了解,那个人的真实目的绝不囿于遣黑衣人将他绝命于此,以戈止戈,以暴制暴,以刑治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远非那个人之所好,那样多半是无趣中的无趣。不论是夜肆中的突然造谒、激斗,亦或是夜袭,都是某种程度之中的热身戏,一种警戒而已。那个人还以她作试探,试探他的虚实。

这益是无趣中的无趣了。当然,这些事端,他并未告知于拾柒,她并不需要知道。

夜猫回屋时,藏在角落里的黑丫鼻头翕动,一阵熟悉的气息顺着略略的潮气蔓延而来,她崩开眼皮露出两只润湿的碧眸,其后是在角落里伸了几个懒腰,再走着笔直步调跃至夜猫脚前,茸茸长尾贴着他的衣服,喵呜喵呜的叫着且绕着他打着小转儿,以表“激奋涕零、不知所言”之情绪。

夜猫佝下身体,半俯着腰腹,伸出双手抱住黑丫,黑丫亦顺着他的手臂扑入他的怀中。夜猫用目光探勘黑丫的身体情况,片刻道:“没营养不良,没过度肥胖,没乱叫乱窜,没乱抓乱挠,如此,她把你养得还不错。”

这个所谓的“她”呢,打从入了客栈,一肚子的闷气可谓是无处发,思及到了一句神来之诤语:假令深陷心绪之桎梏时,人可能亦会深陷自我厌恶之中,厌恶自己为何深陷心绪里而无法脱俗,此时此刻,忘却诸种烦和恼之最佳良方,无如饥餐一顿,莫过甘寝一夜。

她刚刚上楼势欲回屋之时,夜猫叫住她,又给了她一块蒸麦饭,拾柒没安好自气地道:“大人,你买了两块蒸麦饭,干嘛不一次性给?反正遭殃的都是我的荷包。”

“觉得你还没气饱,就多给你一块。”

“那大人成功了!”拾柒愤愤地道,她当着他的面,披散着遭雨汽漉湿的长发、毫无淑女吃相地把一块蒸麦饭三下两下的吞嚼完了,最后一口还没咀嚼完时,她就胡乱的用袖沿抹了抹嘴角,且口齿不清地道:“我现在真的被大人气饱了,真的,我又气又饱,好了,大人晚安!”言讫,随即进屋,屋外人仅闻见一记粗嘎的落锁之声。屋内之人,她勉强饥餐了一顿,两块槐花蒸麦饭,已经够了吧?现在就要狠狠睡上她一睡。什么劳什子事,待明早儿再说吧。

翌日,真正到了黎明鸡鸣,杲杲暖日烧出了天边一道光时——

夜猫正在布置着早膳的餐桌上,慢条斯理地用膳之时,他身旁左侧的位置尚是空空如也。右侧位置之上正在享用一碟鱼鲞的黑丫,蓦觉主人的视线如针似的,冷不丁戳在了自己身上,它不欲就这般停止口中美味,就打算屏蔽主人的视线侵扰。哪想,主人的视线由针转成了剑一样的锋利,戳了戳它,嗷呜,痛极痛极!

世间知主人之眼语者,黑丫也。黑丫万般不情愿的“喵呜”一声,自坐凳上一跃而下,黑影往楼上的方位一晃而过,转眼间步入主人隔壁的上房之中。

不错,主人用眼语在无声的命它去叫拾柒下楼。而拾柒呢,整个人还赖瘫在床上,被子一小半遮盖在她身上,另外一大半都差不多被踢到地上去了。黑丫一见她那个“大”字形的睡姿,忍不住颤了颤龇须,感觉这番场景确乎没能用眼来看。

其实拾柒早就醒了,她只是今天难得想赖个床而已。像她这个年龄的人,哪一位没使用过赖床的权利?

所以,当黑丫跃上了拾柒被上时,就用四只爪子来回踩蹬着她的身体,“喵呜喵呜”的叫着,拾柒聪明了一回,知道它是来干嘛的,就道:“是你主人派你来的?”

黑丫继续踩蹬着她的身体,用猫语道:“你知道的话,怎么还不起床?”

拾柒颇为不屑的朝内翻了一个身:“那我就真不起床了!现在就算夜猫真来请我起床,我也懒得理他,就当我完全睡死了吧。”

黑丫在拾柒翻身的时候,跃至她的枕边,用爪子蹭搡着她的脸,碧眸眨巴着,继续道:“诶,你既然都睡死了,怎么又睁开眼睛了呢?”

“我这可是死不瞑目!”

“那你怎么还能说话?”

“想到他,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儿!”

“······”

黑丫被拾柒怼的一阵无言,碧眸一转,无意之中看见自家的主人正倚在门边,注视着屋中所进行的一切。咦,主人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它居然都没有发现,而且,方才拾柒的那些话,他是不是全部都听到了?嗷呜,这样的话,虽说童言无忌,但拾柒也只能自求多福了,毕竟背着主人口吐不羁之狂言什么的,确实是大不敬呀······

黑丫看见主人朝这个方向正在从容的踱步过来,心下暗道不妙,忙用爪子推了推某个正在继续赖床的人:“嗷呜!起床喵!主人要来了!他真的来了!来了!”

“黑丫,你就尽管吓唬我吧,如果夜猫这厮真的来了,我种世念就跟他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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