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杀:索骥(下)

夜意正浓,府邸之中,内院中央。

一位中年男子披着深衣自书房的方向徐步而出,而正在巡逻的那一众侍卫见之,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人朝着他屈身恭谨地道:“大人,夜深更露重,请多注意休息。”

中年男子正是冯邢时,他生着一张蔼然近人之相,脸上没啥突出的特征,仅有一团和气蕴蓄于眼睛里头,教人难看出这位毫无官相的男子便是冯邢时,恭州的知府老爷。此刻,冯邢时在书房看理官务,看得双目生涩,故出来走一走,见到他的贴身侍卫郭雨还在带着一些侍卫在府内巡逻,遂道:“这个夜猫,他可真的会来?”

“大人,这是饕餮的吩咐,”郭雨如实地答道,“他说今夜夜猫将会在府中行窃,嘱咐我们务必加多些人手以严加看守,免让其有可乘之机。”

“既然是饕餮之嘱咐,”冯邢时的目光落在远空之中,他眼中的那团和气瞬然被阒寂的黑夜给笼罩,严声地道,“你们定是不能懈怠。”

“这一点,大人尽可放心。现下卑职已在府中每一个角落布下了守卫,外人若要入府可是容易,但论出府可是难如登天!不怕说,目下就算是一只乌鸦一只豸蚁,既及出现在府邸之中,他们的行迹也被我们监视得清清楚楚。”

此刻,距离他们半丈开外的内墙之上,拾柒借着隐微的月光审视着冯邢时与郭雨的身影,她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双腿在瓦上一直保持着蜷曲的匍匐姿势,腿足上的筋肉因血气不循畅而生出了酸麻之感,小腿渐渐出现了万蚁蚀啮般的恸感。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身旁的夜猫一眼,后者显然好像有留意到她的情绪,仅淡淡地道:“再保持一下。”拾柒闻之,顿觉夜猫的资历果然与自己是不同境界的,他可以保持一种态势长时间不动,与周遭的环境安然融成一派,气息就如一株盆栽一样静止、默然。她就不一样了,身体不能在蓄意静止的状态之下压抑太久,否则悉身上下每个毛孔都会出现叫嚣着抗议。

如此给自己找理由,拾柒一面观察着内院的情势,一面压低着嗓音对着夜猫道:“大人,再保持一下的话,我就瘫了······”然而,夜猫的视线仍旧落在内院中,没有理会她。

夜猫不说话,肯定是默认了!拾柒咬着嘴唇,尝试着腾挪着下半身,企图让它恢复一些知觉,哪想左腿甫一由蜷曲改成平伸时,膝盖骨遂直直磕在了硬邦邦的墙瓦上——“嘶。”拾柒脸上是一份疼不可耐的表情,五官庶几要扭成了一个点。

下一刻,内院中的郭雨闻见身后的内墙周围传了一些不对劲的声音,登时旋身大喝道:“什么人?!”

内墙之上的拾柒听了一诧,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下意识往夜猫的方向看,他正好把一记与黑夜同款色调的漠然眼神戳在自己身上。那眼神上若能转移成可理解的文字,便是劈头盖脸的八个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郭雨眼中交替着惊疑与警惕之意,掌中刀随着他的喝声“唰”地一卷而起,气势纵横恢张,他虽未有大开大阖之势,但迥非一个简单的角色。当下,他吩咐了几个侍卫守护好冯邢时后,遽带着剩下的小部分人朝着拾柒所在的位置疾奔而来!

“你属蛇的吗?整日嘶来嘶去。”自内墙之上纵出之时,夜猫对她道,言讫,他的身影轻晃了晃,如一滴浓墨悄然隐入大泽般无垠之夜色,无声无息消失在墙下。

“大、大人,你别丢下我一人不管呐!”拾柒把嘴缩成一道,抱紧黑丫颤巍巍地立起来,她双腿上的知觉尚是没有恢复到位,致使她的双脚未来得及站稳,整个人走了几步,重心摇摇欲坠,身体顷刻之间就如一架地基不稳的栋宇,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墙下的方向坍塌了去。

郭捕快携一些人手行将摸寻到拾柒所在那一块地域时,只闻那头倏然迸发出“噼里啪啦”一通噪脆之响,原本宁谧的府邸随着这一声给轰得沸腾起来。郭雨的步履更是不敢懈怠分毫,喝了一声:“快走!别让那贼人逃掉!”

当一连串急促如骤雨忽降的奔步声感至事发地点之际,郭雨掌中那蓄势待发的朴刀就欲直接送出去,但眼前的一番景象却硬生生遏住了他,在场的其余人也愕住了。

眼前只有一盆被摔的稀巴烂的盆栽,盆栽近旁有一只正在舔爪子的黑猫。黑猫正拿它那优雅的背部朝着他们,双耳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而微微动了动,受惊了似的“喵呜”了一声,白须颤颤,迈着几个小步溜入一角阴影之中,不见了。

仅此而已。

郭雨并非等闲之辈,他紧蹙着眉头,见这猫的模样分为眼生得很,侧了侧首,对着身旁一位侍卫道:“这是夫人还是哪位姨娘养的猫,这么晚了,竟放心它私自跑出来玩?”

“小的也不太知道,”其中一人操着谨慎的口吻道,“只知道夫人天生对猫毛过敏,府中的人因之极少养猫。姨娘们中就算是有着爱猫之人,有养猫的喜好,因碍着夫人的面子,恐怕也不敢让猫直接养在她面前吧。”

“总而言之,这只黑猫不太对劲!”郭雨言毕,就提刀迫步照准黑猫隐匿的方向直直搜寻而去。剩下的人也默契的尾随而上,可将行未远之时,忽闻背后有人“不好了!不好了!”的一路尖声大吼着跑来,郭雨闻之疾忙旋身一看,来者是一个侍婢打扮的人,她咋咋乎乎地奔过来,面上是青一阵白一阵紫一阵,脑袋上的发髻有一大半散乱下来,披散在肩上。及侍婢奔近了,郭雨方才看清她是侍候在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小丹,心中猝然掠过一丝异样,他朝着身旁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会过意,几步上前拦挡那侍婢的去路。讵料,那个染香跟少了根筋了一般,光顾着“不好了不好了”的喊着,见了人,脚步却一时忘了停住,眼看就要撞在了挡住她的侍卫身上,郭雨眼疾手快地制著她,挑眉对她道:“什么事不好了?”

小丹奔得可谓是上气不接下气,前胸贴后背,气喘吁吁,想开口说一句话也煞是艰难:“夫人、夫人,她······夫人她——”

看了小丹这等危急的姿势,郭雨登时明白过来,他反问道:“夫人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东西?”

“是、是的,夫人说,说她在屋中听到有阵异声,就被惊醒了,结果醒来时看见有一个黑衣人正立在她的床前,夫人正想大喊,那个黑衣人又神秘的消失了!”

“那冯大人呢?”郭雨紧盯着这个小丹,唯恐错漏她话中的任何一个字。

“刚刚小丹就、就撞见了冯大人。”小丹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好不容易顺下了一口气,接着道,“现在他很有、很有可能去夫人那儿了!”

郭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个黑衣人大率是夜猫本尊没错了,他之所以不对夫人下手,因为他的真正目标是冯大人!思及此,他对着小丹道:“你现在先不要回夫人那里,快去吩咐府中那些姨娘的丫鬟们,让她们叫醒她们的主子,并且速速锁好门窗。切记,无论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如果没有我的指令,务必令她们不要开门开窗,明白了吗?”

“小丹明白了!”

郭雨点点头,下一瞬便提刀带着人手冲往夫人所在的院落。

小丹虽是答应了郭雨的话,可整个人仍旧是惊魂未定之态,她拍了拍胸口,无意的转了一个身,却撞上了一对碧幽幽的眸子,这对眸子距离她的眼睛不足一指之隔,其眸光生得万分诡谲,一点儿也不像是人会有的眼睛!

“喵呜!——”这个声音也不像是人会发出的声音!

小丹满腔的惊惧鲠在喉咙之中,双眼向上一翻,身体抽筋,双腿瘫软,整个人昏了过去。

拾柒把黑丫放在地上,对着小丹道:“这么不禁吓唬?一只猫也能把你吓昏,你果然是人如其名——胆子小啊。不过,感谢你那声‘不好了’,刚巧救我一命,否则我早就被郭雨发现了。”

拾柒言毕,抬腿就往别处溜蹿去了。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内院之中时,方才昏倒在地的小丹重新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

通往夫人所居院落的一道廊庑之下,原本侘寂的气氛之中一霎地被匆遽的踱步声给踱碎。

“快!快!”只见郭雨以及一众侍卫疾行而过。此时,若将视线升挪至廊庑之上,可看见廊梁之上正悬着某一个人,他的身影不动如椽,静如处子,俯目冷观着郭雨他们的脑袋瓜子从他的视域之中淡入,复又淡出。

“快!快!”郭雨那蕴着声势的严令,久绕梁柱不却。

当如水之月华自墨云间钻出,流淌于廊檐之下时,这位梁上君子终于自梁椽间悄然落了下来,他正是夜猫。

他望着郭雨离去的方向,掸了掸自己肩部上灰尘,忽地听见身后又一串脚步声直袭而来。不过这一回他没避没藏,对着那串脚步声的主人道:“你的腿部不抽筋了?走得这么张扬。”

来者正是拾柒。她搂着黑丫一路趋步至夜猫身旁,微有怨怼地道:“大人,你还是我的大人吗?我方才跌倒了,摔烂了一只花盆,内有身体疼麻之患,外有郭雨等人之忧,我正值内忧外患,且身陷于水火之中!这节骨眼上,大人你竟残忍地抛下我一个人,独自跑路,太不近人情了!”

“你能有如此清楚的认识,”夜猫没有看她,垫步朝前,视线在前方一步一步地觅循着,“身为主人,我倍感欣慰。”

“夜猫你——”拾柒这个气结啊,她刚想吐槽一下这只臭猫的脸皮之厚,哪知他倏地扬臂抬肘将她一捞,她的视线瞬即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迫得贴在夜猫的身前,他将她掩入一片转角处的阴影之中,她抬起首半怒半疑地瞪着他,他的手臂锢着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即使有些火气,但拾柒知道他这样做定是有原因所在,遂是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动作:“有什么情况吗?”

夜猫的面孔是一半为阴影陷,而另一半被月光覆盖住,黑白光影的交合模糊了他脸上的神色,他以指抵唇,做了一个噤声手势,拾柒见状顿时憋住气。

他和她正隐于一处转角阴影之处,而在数尺开外的廊檐之下,有两位侍卫行了过来,其中一个人道:“方才此处明明有可疑人声传来,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另一人道:“莫不是你听错了?我们这里人手比外院还多一倍,那个夜猫就是有个芝麻大的影儿,也逃不过弟兄们的眼睛,更何况是产生了什么动静。”

“夜猫此人的实力,不是我们能随意低估的。刚刚他都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夫人床前,连门窗之外的侍婢和三位侍卫皆未曾察觉,你说他还有什么不能逃开的呢?”

“哎,你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郭雨不是说了嘛,夜猫的目标与其说是在冯大人身上,不如说是在冯大人手上的地图上,大人已经把地图藏在一个极为严禁、严实的地方了,谅夜猫能找到地图的位置,也不一定能得到它。”

“嘘,你小点声!若是夜猫就在附近的话,你这话被他听了去,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转角阴影之中,拾柒敛声屏气,黑暗之中她的双目因憋气而睁得老大,她的眼前正对着夜猫的胸膛,他的呼吸放得很浅。在视线受阻的密闭空间里,她的其余感官反倒变得敏锐,比如,她能清晰得听到他的呼吸,轻微的声音恍若指间一握沙,透过听觉的缝隙,一点一点深入她心扉的河流之中。

拾柒眨了眨眼,梗着脖子想后挪一些,离他远一些,谁知这种行动招来了怀中黑丫的反感,它低低的呜了一声,表示不想离开主人暖和的胸膛,虽然它隔在拾柒与夜猫之间,俨似一块黑夹糕。夜猫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适当得减轻了一些动作上的劲道,将揽在拾柒肩上的手臂从容的收回腰侧。嗯,他仅是如此罢了。

在拾柒这端呢,肩膀上的桎梏算是获得了一定的解放,但她与夜猫的距离并未有真正意义上的改变,还是靠得有些近,贴得有些紧,导致她不敢轻易呼吸,憋气憋得更小心翼翼了。因身心的绝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入了感官的感受之中,这种微妙难言的感受胜过了她寻常的理智,是以那两位侍卫的言语,她竟是一句话都没吸收进脑子里去——她对此的反应,真是有些荒唐了。

话说那两个侍卫不知嘀嘀咕咕到什么话题上了,其中一人忽地捂住鼻子,后退了几步,朝着对方道:“你是拉屎还是放屁,怎么这么臭?”

“嘁,我今晚可能吃得有点多,消化不良吧,等等,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放的屁也比你嘴巴香多了。”

当是时,廊檐另一端传来遥遥一个微愠的声音:“你们两个在那的地方唠嗑什么?是守夜守得耐不住寂寞了?”其人正是郭雨。

那两人原地愣怔一会儿,方才张皇不安地离去。

半刻钟后,当两人从阴影处出来时,拾柒恍如离岸久矣的一尾鱼,面上皆是蔫蔫的菜色,这时她大吐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有些沸烫的两腮:“真是憋死我了!”说这话时,她不忘暗暗瞟了夜猫一眼。

后者这时对她道:“刚刚他们的话,你听到了?”

拾柒面赤而心不慌的胡诌道:“嗯,都听到了。”

“哦,是吗?”夜猫挑起唇角,“我还以为你只顾着占便宜呢。”

拾柒面上的血色适时“唰”一下尽褪:“······”

臭猫,到底是谁沾谁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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