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当拾柒潜入宋府之后,蓝衣帮的大哥之所以没有注意拾柒的炭灰妆,恐怕是因为拾柒目前的肤色是与大哥的肤色一致吧——谁会对与自己肤色一致的人多加注意呢?
当淮掌事与大哥边谈些什么,边走远了去时,拾柒捺了捺胸口,长吁一气,好险好险,没被这两个人察觉出什么端倪。她眯着眼朝远处眺看,头顶上的夜色是那样的死沉如槁,时有飕飕的风,自院门顶上刮过来,她不由地缩了缩脖颈,视线由降低往远处推翻而去,看见远处蓝衣客挑灯的身影,人心就像腾起了一场大雾。这一重厚霾似的雾,掩住了不仅仅是人面,还有人心与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暗流。
“兄弟,你叫啥名字?”此时,冬瓜肚左顾右盼,见四下无外人,定了定神道,“方才你直接顶撞了咱大哥,真够猛的!虽然你这个月的银钱都被扣掉了······”听冬瓜肚这一说,那瘦高个儿也拿眼瞧着拾柒看,看着她的反应。
“两位哥们,小弟叫桹桹。男儿的尊严就如这膝下的黄金,如果你对大哥屈服,就形同你朝他下跪告饶、他把你的尊严踩在脚下无异。你对他屈服之同时,既失掉了钱袋里的银子,也失掉膝下的黄金。两位哥们说说,小弟这个譬喻对是不对?”拾柒说着,望着身旁那两人,那两人彼此相视一阵,冬瓜肚的脑袋里思考的齿轮有一些锈,是以他的反应有些迟钝,而瘦高个儿脸上很快显示出赞同的神色,以钦佩的口吻道:“这句话很妙啊!你叫桹桹,对不?应该是读过几本书的、有几把刷子的人吧,不然,你的谈吐跟咱们俩的怎会差别那么大咧!”
“这位哥们,此言差矣!”拾柒作一副很豪迈的气势,踮起脚拍了拍瘦高个儿的手臂,“小弟所言,与谈吐无关,更与读过几本书无关,这是有关尊严的问题。你看看啊,我顶撞了大哥,至少说明了我并未向大哥屈服,就如我并未向大哥下跪告饶,我保住了膝下的黄金。是以,与我保住的黄金相较,被扣下的那一点破银碎两,简直是不算什么。两“失”相较取其轻,既然咱们都逃不过钱袋被没收、被扣下的厄运,那么为何不尽己所能,保住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膝下黄金呢?”
拾柒言讫,就听一通“啪啪啪啪”的掌声响起,瘦高个儿与冬瓜肚两个人面上闪烁着义愤填膺的光芒,他们说:“虽听得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但感觉兄弟你噼里啪啦说的这一堆话很认真、很剀切、很有道理,咱们俩不知不觉就认同了!”
就光是几句道理简明易懂的话,就能深得人心,拾柒想,看来这个所谓蓝衣帮中的大哥,真真是压榨了这两人不少银钱,不知除了这两个人,帮内是否还有其他的人也遭受过大哥以惩罚之名义收缴钱袋的灾厄呢?据说,甲对乙施加压榨的力度愈大,那么,乙反抗的力度也可能愈大,这种双方抗衡的力量富有一种弹性。那么,她是否能借用一下被压榨的乙来使用一下这种弹性力量呢?嘿嘿,这有点刺激又危迷啊······
“哥们,咱们······”拾柒用余光打量了四遭的处境,发现那位大哥不知何时又踅了回来,心间冒起了个激灵,身体掀起一通警惕,赶紧把在口头上喷薄欲出的话给匆遽压抑住。
三个人极是识趣的恢复成严禁守卫的神态与姿态。
只是,大哥行至半途时,仅往那个院门方向的三人睨了一眼,就拐了个道,在朝着外院的一处院落去了。
严阵以待的三个人顿时嘘了一口气。拾柒瞥了瞥大哥去往的方向,有些不解,将疑窦在腹间过滤了一下,方才抬至门面上问:“都这时候了,大哥不来巡查,去那个院子干什么?”
“唉,小兄弟,你是新来的,有所不知,”冬瓜肚道,“那个院子是淮掌事专门拨给大哥的,就他一个人住。每夜一般这个时辰,大哥总会去冲个凉。”
“冲、冲凉?”拾柒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啊,大哥一般会冲两次凉,早上卯时一次,夜晚亥时一次,他这个洁癖大家都知道。”瘦高个儿略微鄙弃地道,“每次洗完澡,大哥还会吩咐厨房熏烤一只鸡来享用。这些事也只有大哥这种人才敢做,咱们哪有这些待遇?”
饶是身为一介糙女的拾柒听后,也微有惊愕,一日两次澡?身为女儿家的她一日也就一次,这位身板有赳赳武夫的大哥竟然一日两次?这也忒奢侈了吧?光是从住方面,拾柒就能嗅到一股浓浓的阶级森严的腐臭味。
当然,她还有话要问:“这些待遇是淮掌事给大哥的吗?”
“难不成是宋老爷给的?这一会儿他恐怕还溺在外端什么楼馆的温柔乡里——”冬瓜肚正想要说什么,旋即被瘦高个儿严严实实捂住了嘴,拾柒眯了眯眼,审视着眼前这一种情况。瘦高个儿对冬瓜肚挤了挤眼睛,道:“小子,你忘记前几天大哥对咱们说了什么吗?宋老爷的身份何其高贵,是你我能随便非议的呢?”
在识人眼色这一方面,瘦高个儿明显比冬瓜肚有几分悟性。
当然,冬瓜肚的话,其囊括的信息量对拾柒而言已经足矣,粗略观之,宋老爷也就是宋寅宋员外,他在蓝衣帮与宋家口面前挂了一个“员外”“老爷”的名头,但其真正的地位与权力是被淮掌事给架空了的,无怪他在外端寻花问柳了——等一下,这里有一些不对劲,宋员外都活到这一把年纪了,为何在这宋府之中,就看不见一个像样的妻妾之室?据拾柒的观察,在宋府之内,除了有女仆役、女侍婢,就似乎看不到其他的女性生命体存在了。宋员外雅好“寻花问柳”,许是与府内这种女性比例失调的现象有关。且外,有一个疑点,按一些情报上说,淮掌事与宋员外为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个同父就是已逝的宋柯老爷子。宋员外是嫡兄,淮掌事为庶弟。宋员外这个当哥哥的不管理蓝衣帮与宋家口事物,全让淮掌事这一位当弟弟的垄断权利与地位,他也没一点意见?还有,淮掌事与宋员外年龄相近,不过差了一岁而已,但他既不娶妻也不纳妾,虽立了大业却没有成家,俨然一位单身汉也。在当今约莫二十岁就已成家的男子看来,这位掌事的行止算是特立独行的了。
如此推演之,这两个兄弟的情谊有些微妙啊。
“小弟有一点不太明白,”拾柒斟酌着词汇,问道,“既然宋老爷身份高贵,那他就是咱们的男主人了,为何小弟就没见到女主人呢?”
奈何,瘦高个儿忌颇为讳似的看了她一眼,神色在夜色的掩映之下下的复杂未名,冬瓜肚推了推瘦高个儿道:“哎,桹桹现在都是自己人了,你还忌惮些什么呢?让他知道一些没什么不好,知道的多一点,以后也不会说错什么话。”
“行吧行吧,姑且透露几句,不过小兄弟你可别如那些婆娘家一样嘴碎,把这些旧事四处招摇,否则,被大哥知道了,咱虽勉强可以不屈服,但当薪俸被扣掉时,咱还会心疼很久的。”
拾柒耿率的拍了拍瘦高个儿的臂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看哥俩说这种话,咱们现在可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相互扶衬,小弟又怎会做那些出格之事?”
“其实,也没什么紧要不紧要。”瘦高个儿挑了挑眉,伸了一个懒腰,后道,“这座宋府原先是有女主人的,也就是说,宋老爷原先有一个妻室,姓刘,至于什么名,我忘了,都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妻室叫刘贞,贞操的贞。”在旁的冬瓜肚冷不丁补了一句。
瘦高个儿扫了他一眼:“小子,亏你还记得,记性真好。”
“刘氏的人长得艳美,艳得让那时的宋老爷与淮掌事同时看上了,所以,刘氏的名字不能教人印象深刻啊!”冬瓜肚憨憨实实地道。
“同时看上”这四个字,让拾柒内中潜抑久矣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当然,她可没忘记自己今夜的弘毅使命,按捺住体内八卦之魂的骚动,她仅极其简约的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瘦高个儿打了一个打呵欠,接着道,“在一个夜晚,刘氏突然纵火烧了账房,之后投井自尽了,但尸体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拾柒觉得自己像在听一则鬼故事,听一桩悬案,但理智告诉她,这种事没那么简单,遂是问道:“刘氏为何会烧了账房?”
“这······”瘦高个儿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他应该透露的情况范围之内,可冬瓜肚这个不懂掩饰与藏话的人,就是不懂得收敛一下,只听他接着拾柒的问题,回答道:“那是因为刘氏被淮掌事指责她与一位家丁通奸了,这个夜晚刚好宋老爷不在府内,刘氏百口莫辩,就发了疯,做了一系列荒唐事。”
“等、等一下,”拾柒做了一个手势,“不是说淮掌事也看上了刘氏的美色了吗——虽她是兄弟之妻。可他又为何会指责刘氏与家丁通奸?通奸的证据呢?那个家丁人在哪儿?还有,既然是投井,为何尸体会突然失踪,这定是人为之事,难道没人去查吗?”
“哎呀,小兄弟,你的问题太多了,你问我,不如去问那刘氏的鬼混更好一点——”
此话一出,檐上泼来一记冷风,风势如骤雨似的兜头撒下,瘦高个儿的身子骨儿本身就不大结实,经冷风这么一鞭,整个人仿佛重心倾斜,身上的骨架庶几要被摧折了似的。
拾柒一手遮了遮眼睛,另一手扬起扶住了瘦高个儿,担忧他一个不小心就被狂风拦腰给折断似的。这一拨冷风卷袭着一阵石砾风叶,自院门处迅疾的过境,连四遭廊檐之下挑灯的墙柱也被袭得摇摇欲坠。此时,天上月轮教一堆如烟如荼的墨云给淹了住,疏星点点,墨云如鲸,白汪汪的星色顷刻之间又被墨云鲸吞,浓重的墨色浓郁得能挤出汁水似的,那墨云看上就轧在瘦高个儿的脊梁骨之上,将他的肩胛骨给轧得又扁又塌。
风声遽击廊瓦,“叭叭叭叭叭”的脆响贯耳,此风如落雹似的激射于院户与门窗之处,将所击之处打得凹陷进去,成了一些凹凸不平的铜钱般大的穴窿,风如泼雨,继续在穴窿四周扩散着。
“这是要变天了的节奏?”冬瓜肚的面部仿佛也给风砸出了一窟窿,他忧心忡忡的用胳膊肘捅了捅瘦高个儿,“哎,是不是真给你说中了?这刘氏的鬼魂真的来了?朝淮掌事索命来了?”
“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瘦高个儿前瞻后顾,发觉没什么人听到,就换上了一副警戒的神色,抡起巴掌子往冬瓜肚的后脑勺上一扣,“不就是一场破风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你乌鸦嘴!”
瘦高个儿说着,忽地瞅见拾柒的神色有些凝肃,他叫了这个小兄弟一声,后者才后知后觉的应了一声。瘦高个儿认为拾柒定是被冬瓜肚那一句“索命”之论给吓傻了,顿时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慰藉道:“那个冬瓜肚没念过什么书,就是一介下里巴人,才会信什么‘鬼魂索命’之说——小兄弟,你学识不凡,怎么也会被吓到了呢?”
拾柒运足了一口气,深深的呼了出来,嘴上咧着笑:“是啊,我确实被吓到了。”实则心里却呼嚎道:“冬瓜肚一语成谶了!是真有人要来索我的命!”
方才的狂风带沙之象,并非什么鬼魂之为,而活生生的人为之象,这个“人为”之人,便是拾柒目前最避之唯恐不及之人——白髯客,他的大仇家便是她!
老天!这个顽固分子怎么会在这里?刚刚那一阵狂风疾扫而过,携带着一股使人心惊目眩的泱泱气势,拾柒甫一接触到,遂感知到隐藏在狂风之中的气势实属何人。对着这股颇具胁迫之感气势加以“寻根溯源”,拾柒极快摸准了白髯客所处的具体方位,这尊大佛守在了宋府的外墙正大门。正大门与她所受的内院院门隔着一段说近不算近的距离,即使隔距之远,拾柒也能切身分明的感受到他强烈的存在感。
白髯客来了,等于说明小昆仑这厢也来了。这两位都不是好惹好欺弄好搪塞的人物,他们都是江湖中的老油条。拾柒实在想不通,这两个人能和商贾出身的宋员外与淮掌事扯上什么犊子?还有,白髯客今夜贸然来宋府,是来干嘛的?莫不是得到了夜猫窃地图的消息故来专门守株待兔?只不过目标不是他,而是——她?
拾柒越想越不对劲,曾经于鸦巢之中的学堂上,她学过一个自认作是玄学的知识,就是:两个关系毫不相关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至多八个人的联系,一言以蔽之,即是这两个人看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极关系,但因他们之间存在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之人,这些联系之人关系或疏或深,均能把各处两极的两个人以某种纽带式束系于一处。举一个例子,她,种拾柒,身份是一介影卫,能与当朝的圣上徽宗有什么关系呢?她和圣上貌似是毫不相关的联系,但是仔细推算一下,她还是能这位圣上沾上一些关系。因她和圣上之间隔着老种,老种不仅是朝廷御赐的大将军,收到圣上的器重,老种还是她父亲的大哥,名义上是她的大伯。是以,她和圣上是因老种有一定的关系。
鉴于此,白髯客与淮掌事这两个毫不相关的人,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一些人,这些人既认识白髯客,又认识淮掌事,并且对夜猫的行动有一定的了解和掌握,利用了这种认识关系和巧合制造了今夜这种针对暗鸦的局面。
拾柒头脑当中第一个出现的人物,便是鸟笼的饕餮——这个变态之最。
他可真会打如意算盘,拉拢了白髯客来对付暗鸦的行动。
今夜窃地图一事,更是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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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杀:冥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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