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生客栈,夜猫上房处。
“大人,”拾柒收到了夜猫的传唤,就来至他房中,“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还是说你有任务让给我去执行?”
夜猫正斜靠在榻上,深眉平展,眉眼之间的阴影较平日深了一重,眼睛处于阖拢的状态,他应该是睡眠不足,亦或是睡眠质量欠佳。不过,这说不通啊,拾柒想起了昨夜的树底下,她枕在他的膝上,他好像也很享受的样子,一动也不动的,她以为他比她先睡着了呢。现下的情况是,他好像是一夜未眠的情况?
听了她的声音,夜猫睁开了眼睛,答应了一声:“你说对了。”
拾柒想,他这一句应是对她那一句“有任务让我去执行”的回应吧?是以,她整装待发地道:“大人,有什么任务就尽管吩咐吧,打从大人替我挨了白髯客一掌,我就觉得大人是个世上最贴心的人了!”
明知这是她的一句溜须拍马之言,夜猫还是微微抿了抿嘴,他自怀中将地图拿出,递了给她。
拾柒双手接过,一边翻看,一边听到他道:“我已观阅过地图,个人觉得,它还应给另一个人观阅。”
“是谁?”拾柒随口道,她没看过地图,初次与地图打了照面,第一印象就觉得地图上的山山水水如过家家般好玩,虽然她不太明白这些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应该认识,”此话一出,夜猫抬目看着她,“他与你有亲戚关系。”
她翻看地图的目光震了一震,这种震动随即沿着地图上每一根脉络游走着,这样让地图上的图标显得更加艰涩难懂——不是她一瞬失神了,还是她的智商有限。她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声音之中有一份藏不住的心悸:“这个人是谁啊?”
“名罗,讳知筇。”夜猫收回目光,“数十年前他在京城任职翰林学士,与张择端曾于书画局共事。其间,他并与种师道将军关系甚善,我想,你那时候应该对他有印象。”
拾柒的目光从地图上拔了出来,如一根木楔般的扎入了夜猫的眼睛:“大人,你是不是调查过我,也调查过他?”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暗鸦不能知道的。”夜猫的回复言简意赅。
拾柒攥着地图的力道发紧,他的话中的信息量过大,又有点突然,如一道巨风将她心底封藏过久的记忆悉数掀了上来,一些声话,一些画影,一些触感,一些情绪,充实了她目前的一瞬空茫之状态。
夜猫看她这样,想起昨日绥狐与他分别时,这厮所说的一个荤段子——“少女的记忆比她们的裙裾还不能掀,一掀起来,少女就变成了一枝感性的烛火,这枝烛火的光格外饱满,另且,烛火的温度比夏月的烈日还要炽热。”
虽然这只狐狸他是狐嘴吐不出象牙,但依目下之情形,他的话倒有一些成分属符合实际。
拾柒难得的不说话了,陷入了对畴昔进行回忆的旋涡之中,他不打断她的回忆,任她继续持续那种状态。等她走至回忆的终点之后,方才从旋涡的中心脱出身来,看见夜猫正在等她的答复,遂道:“我明白了,大人,请问这位罗知筇先生,他所居何处?你要提供具体的地点,我才好去“众里寻他千百度”啊。”
“此事不急。”夜猫看着她,对她乱用诗词一事抿了抿嘴角,不去刻意纠正,将话锋转了个道,问她:“方才想到了什么?”
“想家了——”这三字一出,拾柒骤而警惕起来,心情似是一个在圣上面前说错了话的宰执一样,心间半惶半遽,她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巴,看着夜猫一眼,好在他没有那种“来人呐,将她拖出去斩首徇众”的神色,相反,她的话像是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是以他的眉眸极为平淡,正因对她有足够的掌控与了解,所以他才可以一点情绪也无——他所给予她的,只是一种视线之上的理解与懂得。视线之下,是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少女的容纳,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倾听。
“我知道。”末了,夜猫说道,此时,黑丫从床榻之上蹿了下来,先是蹭了蹭他的脚,继而竖起尾巴绕着拾柒转儿,她笑了,用双手将黑丫抱了起来:“哎呀,我忽然想起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畴昔已是历史,明日仍是未知,此刻是个恩赐’。我觉得,此刻我能撸撸黑丫的毛,与大人和平共处,生活一半是大吉大利,一半是有惊无险,这对我而言就是个最大的恩赐了。所以,我很容易知足的——”话至此,拾柒眨了眨眼睛,“我不贪图什么,大人,你就放心好了,我成为了一个影卫,就往忠诚耿耿的影卫形象前进。而且,大人不也承诺过了,你会让我活到同龄人该活到的年龄嘛——你的承诺,我都记得咧。”
她说着,面上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莞尔,她将笑容笑得如此招摇,也算是一种少女心性了。
“对了,大人,除了地图一事,”拾柒的笑容说收就收,笑意往眼睛深处一钻就没影儿了,“那一夜我所打听到的刘氏投井自尽的悬案,另且,据蓝衣客说,刘氏的遗屋是处禁地。可当这个禁地着火之时,我感觉到宋寅与淮巳两人的反应都大不相同,极其微妙。”
话至此处,拾柒看见夜猫的视线游入了自己的眼睛里,他的目光有种鼓励的光与热,隐隐之中令她有继续说下去的动力,是以她便兀自说下去:“首先是宋寅,当我乔装打扮去见淮掌事,并把禁地走水之事告诉宋寅时,我感觉这件事于他而言无关痛痒。其次是淮巳淮掌事,他听说此事时,我还是第一回他的情绪表现的如此浓烈。”
夜猫作深思之状,深眉漆目藏在思忖的翳影之间,嘴角轻轻抿起一个弧度,不知为何,拾柒觉得夜猫嘴边的弧度是性感的,他思忖的样子也有几分性感。她原来发现,处于深思之态的男子,似都拥有这一份独特而难得的性感。
“据现阶段而言,这桩悬案以及宋府之内的纷争嫌隙暂与我们集中循溯的线索无关,可搁置在旁。另外,”待夜猫开始述说时,他的眼睛方才落在了她身上,可她的眼神如暗潮似乎已然扑到了他面上,势力既含蓄又不失胆大,他遂是挑眉,将话题继续,“白髯客挑准那一夜出现在宋府正门之外,其中的原因你懂了?”
拾柒像个学堂之上思想往窗外作逍遥之游的书生,忽被先生揪起来抽查背诵经文似的,投注于眼神的思绪过多,致使听觉出现了一霎地空置,夜猫的问话从这空置之中流散了出去,她什么字句都没捕捉到,仅捕捉到了稀零的声响。她没胆儿直接问他“大人,你方才说过什么”,只好搪塞地答:“懂了、懂了。”
夜猫问:“你懂了什么?”
“我懂······我懂·······”拾柒一时语塞。
夜猫阖上眼,揉了揉眉心,跟她说话似是在对牛弹琴,故将话锋一转:“明日一早,你去刘家巷一趟。”
“刘家巷?这个地名有些耳熟。”拾柒作秒回状。
“据闻,罗知筇隐居于此。”夜猫不客气地结束了聊天,“明早卯时起,你可以执行任务了。”
——
翌日卯时,刘家巷。
一条墨石曲径,入口细邃,蜿蜿蜒蜒的趻入幽深的长巷里中去。
如若凭高鸟瞰此巷,巷弄之中的石径有如错综复杂的棋局一般,层层叠叠,回环曲绕,若是路生之人,不知会在原路如蒙头苍蝇一样,在原路绕了个多少回。拾柒便属其中一位,她在这条巷弄里绕了数十个来回,确疑自己已是迷路之后,方才飞身上了巷里的一株刺桐树。适时,巷外行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当他自树荫底下经过之际,拾柒看清晰了一些,他身着一袭皂色长衫,扎系角带,并不戴帽。据其穿衣打扮来看,像是某种质库掌事。街市行人,一般按其穿着,便会认得是其司职色目。
另外,男子一副娴色的神情,行路不慌不慢,应该是常常来此巷,熟稔此巷的地理路线无疑了。
待男子还未行至一个转角,拾柒即滑下身来,紧紧尾随着他。隔得近时,她适才辨清他的身份竟是淮掌事。这个时辰,他独身来此地做什么?有什么目的?正巧的是,他刚刚失去了地图,她刚刚获得了地图,却身处同个地方之间。冥冥之中,拾柒感知到,他寻索的东西可能她正在寻索的又有些关联,与其自己乱闯乱撞,尚不如尾随一位识路之人来得更快捷省事省时一点!
鉴于此,拾柒悄然跟着淮掌事一路七拐八绕,行客寥寥无几,先是有一个拣破烂的小乞儿,男童貌相,一副饥殍相,伸出一双手在一只果筐里淘寻,也不知他能掏出什么,淮掌事对他不理不睬,男童膝爬上前,尾生抱柱一般抱住淮掌事的一条脚,淮掌事踢开他,扬声喝道:“企图卖可怜骗我钱囊?门儿都没有!”理了理皂衫,淮掌事向前赶路。再者,有几位穿着灰不拉几的少年,各个手持柴棍,模样似是寻衅地围阻住了淮掌事的去路,扬言“留下过路钱”,淮掌事息事宁人般速速扔给了他们各人几枚铜板,就自个儿跨步离去了。少年们说话算话的没有追上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掌心的几枚铜板亢奋的大呼小叫,抛下柴棍,齐齐欢啸着奔远了。
好在拾柒自个儿跟踪的功夫不算过于差劲,马马虎虎吧,那个被尾随之辈也没任何察觉到了的痕迹,迳自行至尽头之处。
只见两扇棕泥色的大门挺然在望。此处像是有一座府邸,府中人应该是个有钱的大户人家吧?见淮掌事留驻于门外,拾柒灵巧的收住了跟步,猫身隐匿至拐角阴影处,悄悄拿眼打量了四遭。那座似是府邸的建筑,在巷弄的残齐屋舍之中,竟毫无鹤立鸡群的突兀感,与一派冷暗色调完美融为了一体。拾柒往大门的门额上三瞧四望,呃,这户人家居然没有匾额,看来连一个名字都稀罕着,看来如不是熟客,外人约莫着是寻不到这里的吧。
男子抬袖,伸出一手捏住一只门环,重重敲打门板。
须臾,一位赤服少年出门迎客,将男子迎了进去。拾柒瞬即飞身上了围墙,翻入墙内,身体轻轻落在地上——可正不巧地就处在了少年与男子的背后,他们恰在笑谈些什么,拾柒暗叱自己莽撞,身体朝急急寻了一件盆植挡着身体。
“淮掌事,前面便是小厅,请您在小厅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师傅。”
“不急不急。阿先啊,罗先生最近可好?门边的那一盆春海棠,颜色极佳,扑鼻熏人,怕是先生最近添置的吧?”
“嗯,春海棠是师傅的一位友人送的,前日他来拜访过师傅。”名曰阿先的少年话音甫落,他的视线也随之落在了春海棠间。
一霎地,春海棠旁的拾柒觉察到两束目光,热滚热滚地袭了过来,她的整个人似在烹油的热炉之上,不由得心间打了个突。于是乎,她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了一点,好端端的两人,干嘛讨论起毫不相关的花花草草了呢?她咬紧唇,侧目探了探,视线之中有另一个脚着青鞋的少年持帚扫了过来。
持帚少年是背对着自己的。
拾柒敲定计策之后,口中低低说了一声:“兄弟,对不住!”——她麻溜的伸出了一只脚。
那位名曰阿先的少年这端,他与淮掌事一面欣赏春海棠,一面道:“师傅啊,他的精神好着呢着呢,这一点就不劳淮掌事操心了。”
“哈哈,那么宋员外所要的岛舆图,你们罗先生能否——”两人说话声忽地被“哎哟”一记闷声掐断,一时彼此对话如截断了的水流一样,骤而无声。
两人仅见一个持帚少年跌在了盆栽之中,还连带打翻了数盆植株。
“小悟,你怎么扫地的?扫个地都能扫碎东西,还让远客看了笑话······”虽是训人口吻,但语气不咋的严肃嘛,不妨说是用训词包庇小童,来让看笑话的那位淮掌事卸去艴色。
拾柒趁阿先训斥那个童子的空当,将身体翻了几滚,滚入暗角,继而立起身来,三脚两步飞上一角屋檐。她暗暗用双目打探府邸格局,那个赤服少年,阿先,他疾速训斥完小悟之后,便领着淮掌事穿过内门。沿途,却见不少持帚打扫的垂髫童子,一律灰衣青鞋,嘻呵笑闹着,为偌大的庭院增添无尽生气,他们一见到阿先与淮掌事,齐刷刷地躬身问好,态度很是乖巧伶俐的很。拾柒低首偷看四周,府中一切景致,与暗巷外头乍看上去迥然,门面修饰得素淡无比,与外市隔离如若一动一静两界,界限泾渭分明——但那些呵笑的童子,倒像仙人是往剪纸儿上吹了口仙气,让一切盎然生机尽数挥发了开来。
阿先让淮掌事于小厅之间守着,自个儿搴起一帘一帘簟子,进了里屋去,落下一串窸窸窣窣甩步声,簟帘落下了,踅音仍兀自回荡。拾柒自屋檐上轻巧落下,见淮掌事在候人的空当儿,自袖筒之中掏出一卷书来翻看,模样很是专注恳学。拾柒望见庭中日晷转动了一个弧度,正值卯时一刻。
她又扭首望了望淮掌事,他一手执着书卷,一手捋了捋下巴的长须,目光钉在书面上似的。拾柒溜了溜眼珠,深吸一口气,嗯,拼一拼!
她立起身,负着手铤而走险般地自厅门之中行过,即将折入了里屋之时,背后冷不丁传来了一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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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八十八杀:仙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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