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杀:韶景(下)

就在“拾柒”要凑近夜猫的面庞时,她红唇欲启——

此际,男子的暗器却紧紧抵至她的要害处上。

“拾柒”媚媚一笑,一声也不响地越开数尺开外,云袖往面上轻轻一甩,幻化回原身:“夜公子,上一回在宋府,你不赏光,这一回你仍是如此不解风情,我很想知道,夜公子是如何甄别出真伪的呢?”

“再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他的嗓音疏淡如水,深入人心。

——这种时刻臭什么美?还不快帮我解绳子?!

榻上的拾柒闻罢庶几快岔气了,而且发现真伪,那不是很明显嘛!她是个糙女,哪里会如磬山习惯把一个笑容与声线演绎得如此妩媚?哪里会主动寻大人讨要什么“奖励”?这都分明不属于她的个人作风!而且夜猫这厢早就看出了端倪,竟也不去戳破,还假戏真做?刚刚那场面过于耀眼,真真让她心下有一瞬的失重之感。

彼端,一云翳影于磬山的黛眉之间悠然出岫,她魅声道:“夜公子,我相信你馋涎我所严守的地图,很久了吧?”

——喂喂喂,什么馋涎,请注意你的用词!

拾柒挣扎得厉害,她一边挣扎着,一边拿眼观察着夜猫的反应。

他嘴角轻扬起一个弧度,看着磬山继续说下去。

“宋府与冯府为了严守一份地图而玩那么多花样,此为我所不喜,我更倾向于简单直接,”磬山自怀中徐徐拿出了一份以密札形式包藏好的物什,腕臂婉扬,调笑道,“这份地图,我不藏。”言讫,她空置的那一双手轻轻拉开了锁骨处的一衽衣襟,脖颈与锁骨随着她的解衣而暴露。

——她这是在干什么?为何突然松带解衣?

拾柒的视线在磬山身上驻留一瞬,接着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转向夜猫,后者的表情是招牌的面无表情,他没挪开视线,但他的视线焦点似乎没落在前方,他似在酝酿着什么。

“我的地图就放在这儿,”磬山将地图嵌入了她的胸口与里衣之间,接着挑起纤指复阖拢上外端的层层衣物,俏笑道,“夜公子若是解风情的话,就直接来取吧。”

——我的天,把地图放在这种地方!她怎么能这么狡猾?

“既然是佳人的盛情之邀,”夜猫踱步缓缓上前,“我却之不恭了。”此话令拾柒呼吸又紧了一紧,她虎着眼睛看着夜猫。

然而就在对峙的两人的距离不足一尺时,倏地,一枚玲珑针于磬山檀口之中射出,它于错眼之间幻化成了八八六十四类形影,朝着夜猫疾发而去!

夜猫后撤数尺,三下五除二化解掉了磬山的袭击。

磬山红唇含着又一枚玲珑针,针发之音,针影移形,暗蕴窍势。上下翻飞,花样层出,八八六十四影就有八八六十四种招式,招式各有其名:高空抛钹,妙音花雨,晓战金鼓,云间落谷,禅钟林幽,梵宫清磬,泠泠七弦,静听松寒,宝柱向晚,秦筝悲歌,纱窗摘阮,檀板拍碎,吹叶嚼蕊,虚无吹断,无声河汉,独足莲花,枫树脱叶······

并且,玲珑针的每一发变招皆不同形色,针声时而仿若飞檐下的铃,秋风里的钟,佛像旁的铙钹、铜磬,碰铃,针风一一划过女子的红唇,擦出金属空腔,螺旋状的嗡嗡声波,一圈一圈环绕而出。针声清脆悦耳,时高时低,袭承于乐伎的乐理。

拾柒见磬山口吐飞针,飞针幻形,心中一凛,想要提醒夜猫当心。却见他面色平淡,眸梢微微上挑,一手提起长弓作御,一手负在身后——状似不把玲珑针放在眼中。

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啊!夜猫,这回你可得千万千万小心,别像上次那般狼狈得被戯桑救回暗鸦——

好像是懂悟通心术,夜猫侧首回望了拾柒一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飞针寒芒四射,一望可知锋快异常。

——大人小心!

如能感应她的情绪,夜猫于她心声荡漾之中,微微持弓“啪”的一挡。只见那枚飞针斜出,戳向拾柒,针锋横推,再度戳向夜猫。一针之中,同时袭攻二人,针如其人,端的是一代擅于八面玲珑的女子风尘。

拾柒瞳孔骤然一缩,身形几度翻转,直直自榻上滚落下去。夜猫竖弓防御。磬山的玲珑针此际犹如游蛇,人若无骨一般,瞬息之间,复吐一针,针形连占六个方位,针形幻化为利箭,射出攻出数十箭之多。每一招皆同时并攻夜猫与拾柒,教他们不能不出手迎战。

拾柒在滚落的过程当中,无意之间总算把果子给啐出去了,嘴巴能活动,但手脚还是处于缧绁之中,对磬山那厢的飞针仅能防守,却无法进攻。她一蹦一跳地借榻子稳住身心,对夜猫道:“喂喂喂,你能不能抽空帮我把绳子给解了?”

夜猫以长弓之弦作剑,“呼”地横扫过去,弦风过处,器碎人偃,将磬山迫得数步,她撩起一绺被弦风弄乱的发,别在耳后,朝他妩媚抛了一吻:“夜公子的动作有点快呢,把磬山都弄疼了。”

拾柒借着夜猫的掩护,只好又顽力地多挣扎几下,希冀能把绳索的上死结给弄开。

彼端,夜猫的长弓倏地跳荡削出,宛如江上连天黑浪白涛,一层一层弦光绵绵攻去,独自消去磬山的一枚飞针:“耗费内力,以一敌二,如此,鸟笼不欲容你了。”

磬山眸心之中闪过一瞬的愕怔,接着凹着腰,游蛇一般游至船舱外,道:“你们男人的目中,素来就无女人的一席之地。”

磬山见夜猫的功力深厚无比,招法诡奇谲深,当下奋力封拆,足下稳如磐石,转眼之间已连发对方三十枚针浪,亦不曾后退半步。

拾柒终是挣脱了缠了她半日的绳索,其后她撕掉了面上的一层皮,真颜重见天日时,人却没点儿助战进攻的意思,她兀自跃开一旁,一面从桌案之上的果盘里捻起了一根香蕉,一面剥香蕉一面观战,目睹那磬山的玲珑针法出神入化,但她与夜猫相较起来,不多时就便相形见绌,她似竭尽全力,但那层层针浪仍然无法击中夜猫分毫,分明是难以独立匹敌。

拾柒不可不防有诈,她自床榻之下翻出了莫邪剑,提剑行至夜猫身旁,以防他有失。

夜猫一直是攻中带守,不输先手,挡过了对方三十多枚玲珑针之后,蓦地退开数步,拈弓搭箭以迫攻,箭手向来是远攻为上策,此际夜猫却选取近身发箭,是不是稍显得不合时宜?

拾柒未来得及考量清楚,却见夜猫仅搭一枝箭,一枝箭猝然抖出百数十道寒光,箭箭罩攻对方全身穴道,磬山虽未落败,可是运针吐纳之际,身形却不得不闪转腾挪,退了寻丈之远。

此时两方高低已大略可以测出,但磬山一生炼针,识人无数,自忖玲珑针法之上尚有数十余种奇招妙着未曾施展,哪里甘心屈服。当下襦裙上一尺云袖翩然翻晃,身姿轻盈,窈窕曲线频频若现,莲步在数尺之中踏鼓般错落有致。几转腾步,她的针式攻招犹如山之巍峨,亦如水之汤汤,尽在挺拔优美的妙态之中展现。拾柒愣愣地拍起掌喝彩:“磬山姐姐原来不仅会檀板,会易容,还会跳舞!美哉奂哉,其舞举世无双,古今罕有出其右者!夜猫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夜猫:“······”无言的看了她一眼。

磬山似在踏鼓为节,身姿变幻奇崛,力抢机先。一张一弛之间,她又吐一针,针气飞光分开两拨,一针直袭夜猫前胸,一针直戳拾柒要害处。这一招乃是寻暇抵隙攻入去的,谅夜猫本事再高,已来不及闪避抑或后撤,亦无法圈回长弓抵挡。若是磬山是个寻常女子,夜猫还可以以闲置一掌夺取飞针,目下却暂际无法夺针,闲置的那只手翻转在背,扯住还在陶醉舞姿的那个小人儿的手腕,把她转挪在背后。

“傻掉了?”

兀自陶醉的拾柒登时醒转来,顿悟是磬山用舞姿轻易魅惑了自己,不安地望向夜猫,心虚的收敛住了姿容,含笑观势。

夜猫在这死局之中,蓦地斜斜一转身,快甚猎隼——冷不丁,只见针光一闪,已削在他的背上。

拾柒见之心律险然不稳,她抓紧了夜猫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却见他背后并无血光迸现,仅闻“噗”一声闷响,她破开几步上前去望——原来飞针扎在这厢的弓靫之上了。

“吓死我了,你玩‘草船借针(箭)’,怎么不先报备一通!”

磬山削中弓靫时,但觉那只弓靫之上涌出一股刚柔兼具的力道,这一针明明扎破铜皮铁骨,却戳不进那只破弓靫,心中便知不妙。

磬山应变神速,她双足相续而不并,针法飘缈而不乱。心间感知不妙,遂急急撤针后退。奈何,对方的弓靫竟将她的玲珑针如吞咽了一般,一时撤不回来。

夜猫拨出一簇飞箭,自他肋下穿过,倒刺过去,直取磬山腕臂脉穴。

此际,磬山如果不弃针的话,腕臂上不收敛力度,那么腕臂上势必要被对方的箭簇所伤。但磬山自从成为鸟笼以后,甚至在进入刺客团之前,她的玲珑针法便乃纵横于这片江域之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将玲珑针撒手之事,连想亦未想过,上次与夜猫交手之时没碰上,今儿倒当真碰上。

幸而她早蓄势戒备,扯下船帘以作武器,蓦地朝夜猫挥帘拦腰扫去。这一扫力蕴含她七成功力,夜猫武功再高,此际迫得他势必回弓招架。箭势一变,磬山之危自解。

弓靫乃妙器一件,吞咽玲珑针之举,凭半成之力运于此物之中,故此,方才会有刚柔不同的劲道抵消玲珑针下削之势。

拾柒晓悟夜猫转移心神替自己挡了一招,是以不得不运用内力。此际眼见他要抵挡磬山的扫力,拾柒咬紧牙关,决意帮上点忙。

未等夜猫出声,她便速速上前几步,抽剑出鞘,莫邪剑往飞帘处猛然三劈三砍,“飒飒飒”几声,剑光飞洒,剑身勉勉强强挡开了磬山的攻势,但磬山的凛冽余招,却随着飞帘缠上剑身,堪堪反噬至拾柒身上,一把将她罩入飞帘的攻圈之中。

“小妹妹,护主心切呢!”磬山施加在帘上的动作一紧,使出细软柔密的招数,将拾柒的莫邪剑一卷一收,拾柒那只握剑的掌亦跟着一牵一伸,亏得下盘根基深稳,整个人才未被叼鸡雏一般给磬山的收势叼过去。

拾柒回首喊道:“大人,快、快来帮忙——”话未必,只见他已然拉好一个满弓,弓上四枝箭似含风雷之声,光影如山,飕的一记利响——

“低头。”他道。

拾柒如言急急降下脑袋瓜子,冷冷箭光流转,打她天灵盖上飘移而过,瞬时扎入磬山四处要害。

拾柒忽然觉得自个儿成了一个饵,她用莫邪剑假意被磬山拖住,正巧磬山的内力也受其剑的钳制,两人的劲力抵牾的空罅,赋予夜猫弄一出“黄雀在后”之机。当是时,就此时此刻的形势,磬山怔了半瞬,忽地如有所悟,她收住急急暴雨般的内攻,身姿如漏滴一样缓缓仰起,与舫中箭音交错的离离水声、淡薄襦裙上悬系的红绳檀板于莲步之中拍碎的微鸣,磬山撤掉各式招数,含笑间倾身迎上四枝箭簇——

箭簇转入破声,似翻云覆雨的大手一挥,哗啦啦推倒了一场红尘梦,血色激荡肆溢,那位曾拍碎春声的女子,就于苍夜之中沉落玉陨。

拾柒瞳仁骤然收缩:磬山她为何不作任何顽抗?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的面容如江水上的夜色一样缓落沉静,在那样的一刹那,一切的罪咎与立场,都值得在这一份沉静之中被鉴谅。

是以,她不禁地道:“夜猫大人,我觉得,磬山她其实没有这么坏,虽然人也不是很好。但我在与她接触的几个时辰之内,听着她的唱词,听着她拨弄的檀板之音,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子。虽然她在意自己的容貌在意得走火入魔,但她不失为一个俏女子,若是她是一位寻常的姑娘家,说不定我很愿意结交她这样的朋友。”

然而此话一出,磬山好像对着拾柒笑了笑,檀口中说了一句的话,却不是什么预料之中的怨怼,而是一句曾经言语过的:“小妹妹,我相信终有一日,成熟的你会推翻青涩的你现在这一番言论。”话音甫落,舫外传了窸窸沙沙的浪拍之音,音声如醉,她的气息便就此沉陨而尽。

“我们是刺客,是来杀人,不是来为人慈悲。”

拾柒忽然听到夜猫说了。这是他今夜所言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

她旋过身,看了看他的一脸的寒漠,他眼中却是庶几快溢出来的嫌色,遂道:“我知道你在心里对我说什么了,你是不是在说‘连最基本的自卫能力也无,你这个影卫怎么当的,你究竟是怎么活至今夜’的,对吗?”

“贵你有自知之明。”夜猫言毕,对她抬了抬下巴,道,“去,将东西取出来。”

拾柒老半日才反应过来“东西”为何物,不由得脸红了一下,遂不怕死的问道——

“大人,你怎么不去亲自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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