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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总,杨老板到了,他送来的花圈就摆在厅外吗?”
年轻男人抽出夹在腋下的记事本,准备动笔。
“放在厅外。对了小刘,你别忘了跟这边的人对接好等下要放的幻灯片。”
中年男人双手撑在棺材边缘,低垂着脑袋吩咐道。
对方连忙应下,拿着记事本跑开了。
这男人分明正值壮年,脸上却爬满了疲老之态:血丝布眼、发鬓添白,眼里的哀戚之色亦是无法遮掩。
他垂目看着棺中的女童,轻柔地抬手理了理她脸侧的发丝。
女童双睫弯翘,鼻尖精巧,唇瓣饱满,不难看出其俏丽可爱。然此时面白如纸,肌肤冰冷,静静地躺在棺中双目紧闭,毫无一丝生机。
程建霖直起身,台下大厅已经坐满了人,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皆神色黯然,沉默不语,厅内落针可闻。
花圈簇簇拥拥,从厅门口一直延伸进来,繁华锦簇、色彩缤纷的模样与满厅沉肃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下正是程家老爷程建霖之女的追悼会现场。
要说程老板这女儿从小就百病缠身、深居简出,与之有过接触的人寥寥无几,厅内宾客大都为了承程老板的面子而来。
程建霖本出身贫寒,文化程度亦是不高,好在精明能干,早些年打工攒了钱便创业开了家串串店,取名金林串串香。因着价格实惠、菜色丰富、汤底鲜美又善于宣传,不到一年便在当地小有名气。
他趁着势头开了分店,后来两家店面越做越大,吸引不少人前来申请加盟,几年下来,连锁店铺越来越多,现如今已是全国知名的大型餐饮企业。
程建霖与程夫人相识于微末。
那时还是少女的李秀婷长得乖巧伶俐、甜美可人,在他们厂里爱慕者众多,程建霖也是其中一员。
这程建霖年轻时不仅能说会道,还有个清新俊逸的好相貌,再加上为人做事细心体贴,李秀婷没过多久就跟他确认了恋爱关系,后来陪同他辞职创业,直到第二家分店开业后两人才结了婚。
这几年间夫妻俩互相扶持,感情甚笃,可过去这么久,这肚子里仍是没有丁点儿动静。
两人医生看了不少,调养的药也吃了不少,最后还去医院做了试管,花了钱打了针却仍旧不行。就在夫妻俩决定认命放弃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来了个修士,自言有着送子观音的能耐。
起先程家两口子均是不信,让保安把那修士打发走了。没隔几天,李秀婷又差人把人找了回来,说是想试试,既然科学试过了没能成功,那为何不试试仙法呢?
程建霖拗不动自己老婆,点头答应了。
修士再到访时自己带了公鸡、草药,一进程家便钻进厨房熬药去了,也不让旁人插手过问,大半天下来终于熬出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他要求两口子往碗中滴血,滴完方可饮下。这样的事要连续做三十三天,期间不可中断。
夫妻俩面面相觑,听闻这做法俱是十分疑惑,怎的还要每日滴血?
可那修士既是什么都不肯说,也没有讨要任何报酬,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程建霖拿不定主意,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指不定这事的风险大着呢。
然李秀婷却是十分坚持,无论说什么也要试一试,到头来夫妻俩还是下定决心依言照做了。
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天,某日李秀婷照例去店里巡视,或许是在串串店里吸了不少油锅热烟,她一整天都胃顶得难受,想吐又吐不出,肚子胀气得不行。
想到自己在店里干了好几年鲜少这般反应,她生出猜想,连忙去药店买来试剂,拿到卫生间一测,竟真的出现了从来不曾见过的两条红杠。
程建霖得到消息就立刻带着老婆去了市立医院,在听到妇科医生的肯定答案后,两人均是大喜过望。
大半年后,李秀婷成功诞下一女。
这女童从出生起便是众心捧月的存在,但奈何天生身娇体弱,体质虚寒,必须靠药罐针剂吊着命,日子过得十分辛苦。
夫妻俩也想过再把当年那修士寻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人了,只好寻了些别的仙人修士前来相看,均无甚效果。
算命的在女童出生时就来瞧过,只说此女福薄命浅,根气尽拔,容易夭折。因八字火弱,五行缺火,为极阴体质,且不知为何,身体上下尽被邪气包围。
那算命道士还当即为程火火算了一卦,只道卦象凶险非常,七年之后必定遭遇大劫,难逃厄运。
程建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怒斥对方胡说八道,给了钱连忙把人赶走了。
但后来给女儿取名时,仍是取了火字,名为程火火。
这么些年,程火火大小病症不断,程建霖寻了不少名医前来诊治,在医生的悉心治理下,程火火也算是长到了七岁。
然而就在一周前,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发起高烧,几天下来不仅高热不退、医石无用,且整个人沉沉昏睡过去,如何也唤醒不来,医院医生对此皆是束手无策。
前天凌晨,女童心跳停止,气尽息断,程夫人痛哭欲绝,当即就昏倒过去,好在昨晚醒来,状态平复了些,今日强撑着情绪,来了追悼会现场。
程夫人被人搀扶着走到第一排的空位坐下,她双眼失神,面若素缟,在场宾客见此,目光中皆生出几分同情。
程建霖站在台上,话筒递到嘴边,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哀恸、声音有些颤抖道: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在这个天人同悲、翠柏凝秋的今天,我们全家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我的爱女程火火,并向她的遗体作最后的道别。程某白发人送黑发人,所有的一切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感谢诸位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我女儿的追悼会,只愿逝去的亲人安息,一路走好,也愿世上再无病痛,每个人都能安康健朗,幸福地活在人世间。”
他放下话筒,行至程夫人身边坐下,台上顿时传来一阵悲哀婉转的钢琴声,厅内灯灭,大屏幕亮起,小女孩生前的影像图片开始在屏幕上逐一放映。
画面中的女孩清秀甜美,清澈的双眼如宝石般闪闪发亮,她正对着镜头前的人撒着娇,笑声清脆甘甜,一幕幕如同梦幻泡影,轻盈易碎。窸窸窣窣的抽噎声在台下四处响起。
程火火便是在这一刻醒了过来。
她本是职业跳伞运动员,参加过许多届高空跳伞世界锦标赛,在多次大赛中都取得了卓越的成绩。
可是极限运动带来的荣光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极端天气始料未及、事出不意,可怕的强风令降落伞紧紧缠绕在一起,她不受控地疾速坠落,再之后……
程火火蓦地惊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花束被带出棺外,宾客的哀哀泣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转头看向台下,屏幕上女孩的如花笑颜与前方棺材上那具血色尽无的惨白面容交映相衬在一起,诡异莫名与恐惧惊惶在大厅中无声扩散开来,人们的情绪逐渐攀升到一个临界点。
猝然间,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场内立刻尖声四起,陷入一片混乱。
老天爷啊!诈尸啦!!!
坐在最前方的程家众人俱是瞠目结舌,脸上难掩震惊之色。
程夫人抓住程建霖手臂,在上面狠狠地掐了一把,程建霖登时便嚎叫出声,五官紧紧纠结在一起。
“这……真的不是幻觉?”
李秀婷口中喃喃,松开抓着程建霖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台上走去。
她看着面前的女童,对方正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四周,眼里满是惊愕。
自己这是复活赛打赢了?不对,眼前的身子如此羸弱娇小,一看便不是成年人的躯体,再加上四周场景也陌生得紧……
难道说……自己这是穿越了?
程火火震惊不已,这种只会出现在虚构文艺作品里的事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她嘴里不禁发出一声感叹:“我勒个痘啊……”
在葬礼上复活这种事未免也太带劲了。
因着刚才程建霖把话筒顺手放到了承着棺材的木桌上,此时的话筒与女童离得极近,大厅音响当即就传出了那句惊叹。
场内泱泱人声骤然停止,这僵尸是……说话了?
忽然有人反应过来,哪有僵尸还能说话的,便也不禁感叹了一声:“我勒个痘啊。”
可不就是‘我勒个痘’嘛,人死居然还能复生?议论声再次此起彼伏。
程建霖本就被自家老婆刚才那一掐痛得清醒了几分,此时听见女儿的话更是浑身一震,彻底沉静下来。
他步如流星,几步来到棺材前,惊疑不定地将手指轻轻放到女童的鼻下。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指腹上,对方呼吸匀停,头往后倾,视线朝他落来。
程建霖颤抖着收回手,泪水盈睫,豆大的泪滴疾速滚落,他一手抹掉双颊上的泪,俯身将女童紧紧按进了自己怀里。
程火火尚且还有些发懵,此时一头砸进了别人怀里才总算清醒了些。
她在脑中快速思索,想来眼前这对中年男女十有**就是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了。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爸、爸……?”
程建霖身子一僵,缓缓放开双手,他对上女童试探的目光,泪迹满面的脸上逐渐绽开笑容,只是他泪痕未干,此刻倒显得有些滑稽。
“爸爸在,没事了火儿。”
程建霖摸了摸女童的头,又转向身后叠声吩咐道:“小刘!小刘!快打电话让酒店那边立刻改成喜宴!再买几挂鞭炮,从殡仪馆出去的时候全部给老子点上!”
嘈杂攒动的人群中立刻蹿出一名年轻男子匆忙跑了出去。
李秀婷也总算反应过来,她上前攥住程火火的手,泪如雨下,眼色已不见先前的萧索空茫。
程建霖环顾人仰马翻的大厅,对着话筒拍了几下,厅内议论渐渐停歇,现场终于安静下来。
“请诸位宾客不要慌张,小女生前曾接受过仙术道法的治疗,小女醒来或许是法术的效用这时才总算发作,程某向受到惊吓的诸位赔个不是,所有的帛金以及花圈的费用都将全数退还,酒店的宴席也会照常开办,还请大家多多见谅。”
众人闻言纷纷缓和下来。
如程老板所说,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仙术道法。修真界的修士仙人降妖除魔、替天行道,民众无一不知。
既然世上连妖魔鬼怪都有,死而复生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他说完笑着朝台下众人拱了拱手,回身把棺中坐着的程火火抱了出来。
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陡然消失的BGM竟再次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并非那琴声凄凄的纯音乐,一道喜庆洪亮的女声在厅中响起:
“叠个千纸鹤~ ”
“再系个红飘带~”
“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
歌声喜气洋溢,欢快的鼓点震得厅中所有人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好好的一场白事突然就变成了喜事,就像是鬼片秒变春节档一般。
他们一身沉素黑衣,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也就程老板能不顾场合笑得最开怀了。
除了厅中宾客,还有一人也十分手足无措。
程火火顶着众人视线站在台上,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也没人告诉她穿越过来是如此场景啊啊啊啊,她不禁发出灵魂三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该做什么?
程火火茫然地顾目四盼,最终把目光落到一旁兴高采烈的程父身上,也尝试着咧开嘴嘿嘿一笑。
只是她白衣缟素,脸色惨白,如此牵强僵硬的笑颜,落在众人眼里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场下宾客顿时头皮一麻,说什么仙法道术,什么死而复活,这分明就是鬼上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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