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生活的轨道重新迈入原点。李行简和苏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眼中。

没有人记得他们,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霍令宇还残存着记忆,怀念着。

生活还得继续,霍令宇把头发染成了黑色,逐渐跟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李行简走后,他就很少违纪,引得一中的老师纷纷侧目,私下里讲霍令宇现在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开始老老实实上学放学,不再去台球厅和网吧鬼混。他背着装着满满作业的书包,打开家门,多么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苏琳还在家里等着他,言笑晏晏,夸他终于爱学习了。霍令宇会说妈我可跟以前不一样,李行简给我讲数学题我都听懂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天霍令宇放学,走过空无一人的小巷的时候,马路上突然拐进一辆车,将他的前进的方向堵的死死的。

司机匆忙下来,正是他的父亲,霍强。上一次他们父子见面,还是在几个月前的苏琳葬礼上。

霍强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看四下无人,从后座里拖出一个二十寸的深色行李箱。里面似乎装着满满的东西,霍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拖出来都有些费劲。

霍令宇看见副驾驶上还坐着他父亲的老婆和她的儿子。她今天破天荒地没有精心打扮,哄着儿子的同时盯着霍强交给他的行李箱,面色不虞,从头到尾都没稀罕跟他说一句话。

霍令宇看着此情此景,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开口干涩一片:“爸,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拉着行李箱,到家再打开,密码是你和你妈妈的阳历生日,这是爸爸留给你的。”霍强气喘吁吁,像是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别跟任何人说这个箱子,任何人!”

他看着霍令宇,这个已经跟他差不多高的儿子,突然久违的父爱涌上心头。临走之际,他死死抱了一会儿霍令宇,也不顾他的询问,几乎是逃一般地跳上车离去。

带着他的老婆和小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霍令宇看着汽车的尾烟,有种感觉,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一向在鞍城混的如鱼得水的霍强为何是这种局面。

霍令宇好不容易把行李箱拖回了家,路上四个万向轮被重量压得咯吱响,让他忍不住怀疑它会立马散架。在客厅里输入密码,下一秒,他几乎要瘫坐在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超乎他一个高中生的想象了。

二十寸的、外表再普通不过的黑色行李箱,里面每一个角落里都塞满了百元大钞。霍强把钱塞得满满当当,甚至在他开启的一刹那,数张纸币直接喷出来,像世界上最奢靡的喷泉,散得客厅到处都是。

电视里,鞍城新闻频道正插播一条重要新闻。女主持面无表情,语气凝重:“……我县城南化工厂发生重大安全事故,已造成六人当场死亡,十三人受伤,七人失踪,伤者已送往医院救治。消防车、警车、120急救车已到达现场,但现场危险品及化工原料众多,爆炸持续发生,让救援一时间难以推进。

“据知情人士透露,城南化工厂常年存在风险意识不强、安全管理制度不到位等问题,厂长霍强存在受贿收贿,工厂管理失误等情况,已于事故发生后失联。省厅高度重视此次事故,表示会组建调查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保护伞……”

霍令宇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脑袋拼命消化这些信息。他看着满地的钞票,蜷缩在地。

他终于得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结论:霍强抛下他,带着他老婆和小儿子,畏罪潜逃了。

此时的霍令宇十七岁,他终于意识到,残酷的、血腥的成人世界开始铺天盖地地向他头上砸来。

——

作为霍强的现在唯一能联系上的亲属,霍令宇把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纷纷体验了一遍。学校里大家都躲着他走,除了安书源和他最亲近的几个好兄弟不搞连坐那一套,其他人都会在他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看,他就是霍令宇,那个爆炸案主要责任人的儿子。”

“听说他爸爸带着小老婆和小儿子逃之夭夭了,就剩下他一个没被带走。你看他爸爸都不要他。”

“他还有脸出现在学校里,怎么不在他爸的工厂里被炸死?”

警察带他到警局里好多次,问来问去无非还是那几个问题:霍强联系过你没有?你最后看见霍强是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霍强去了哪?

他一直沉默着,惨白着脸,如被老虎叼着的兔子,问不出一句话来。

鉴于他还是个未成年,警察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放他回去。

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家,楼道里满是红色和黑色油漆,上面写着“杀人犯”、“畜生”、“一命还一命”、“你去死吧”等等。他们还是找到了霍强跟原配住的房子。陆姨一开始还想尝试找个工人粉刷掉这些话,即使价钱开得再高,也没有人愿意干。

有关霍家的一切,在鞍城彻底变成众矢之的的了。

几个卧室和客厅的窗户玻璃都被人砸烂了。冷风呼呼地钻进来,陆姨家人也不愿意让她继续在霍家干下去。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再照顾霍家那崽子还有个什么劲?

半夜也会有人不断地敲门,踢门,砸门,还骂骂咧咧,扬言要把霍令宇给当街砍死,看霍强他回不回来。

霍令宇大冬天裹着被子,牙齿打颤,拼命地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这样就能屏蔽那些咒骂。

他去医院里偷偷看望过伤者,正好一个病人全身烧伤感染不治,医生缓缓地拔下呼吸机,家属在旁边拼命哭嚎,整个楼道里都能听得见。好奇者围了不少,有人知道这病人是城南爆炸案的受害者,义愤填膺:“那霍强带着所有现金跑了,一分钱也没赔给他们。为了治病还欠了那么多的债务,人也白白死了。”

霍令宇躲在人群后面,看着尸体被医生蒙上白布,旁边还有个小女孩一边哭一边拽着医生的白大褂:“别拔我爸爸的呼吸机,别拔我爸爸的呼吸机。医生叔叔我求求你了,你再救救我爸爸!”

几个围观的中年女人看不得这样的场景,转过头偷偷抹眼泪:“唉,真是造孽呀。孤儿寡母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过下去呦!”

霍令宇几乎要站不稳,他嘴唇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离开了这个人间炼狱。

事故调查报告出来的第二天,警察告诉了霍令宇,起火原因是工厂的安全措施几乎形如摆设,或早或晚都是要出事的,危险品的存储也不符合要求,起火就造成了一连串的爆炸。霍强太自大了,以为好酒好菜招待好上面检查的安全员就万事大吉,简直把工人的命当儿戏。他们从县里到市里,一连抓了好几个相关的官员。

唯独霍强还毫无消息。可能早就跑到了国外,带着那么多的钱,一辈子打死不再回国。

霍令宇还是那一副怏怏的表情,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几个受害者的家属照样来霍令宇家里讨个说法,这次不一样的是,痕迹斑斑的防盗门却被他们给轻而易举踢开了,又像是房屋的主人压根就没有锁。

霍令宇坐在客厅,面前摆着的是霍强留给他的一行李箱的现金。

他睁开空荡荡的眼睛,轻声说道:“这里面是二百四十九万,我再过几个月就到十八岁,这套房子本来在我妈妈的名下,她留给我,我成年后就自动转成我的资产,也还能值个三百万出头。”

“我会把房子卖掉,一共五百多万。我一分不留,全部都赔给你们。”

曾经桀骜不驯的十七岁少年站起来,向门口的受害家属们跪下:“是我爸爸对不起你们,我一个当儿子的难辞其咎,在这里向你们赔罪。”

清瘦的肩背慢慢弯下去,他朝着众人磕头谢罪。

——

寒假的最后几天,房子终于卖掉了。霍令宇把钱给受害家属们分发完毕,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关上了这个他住了十八年的世界。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单衣,拎着自己的东西。说是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的是苏琳的最喜欢的首饰和母子俩一张合照。

半夜,静悄悄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鞍城前几天下过雪,现在都还没有化。霍令宇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走着,走上了石桥。

这条河经常出现溺水的新闻,中间的冰层比较薄,从桥上跳下去已经能轻而易举的粉碎。

霍令宇面无表情,把那个塑料袋缠在自己的腰带上,像在做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一样,从石桥上一跃而下。

他如预期一般,掉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他放弃求生的本能,任凭自己下坠。突然,一只大手揪住了他的衣领,硬生生给他拽上冰层,然后几乎是像拖着小鸡仔一样拖着霍令宇到岸上。

霍令宇拼命咳嗽起来,将身体里的水呛出来。

他看向那个多管闲事的人,随即一愣。

那个人是个光头,正一脸皱眉拧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是他的班主任,陈光明。

——

陈光明把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学生塞进了车,打开暖风调成最高温,给他倒了一杯保温壶里的热茶。

“要不是我经常参加市里的冬泳比赛,又正好路过,你还真甘心把自己交待在这里了?”

霍令宇裹着陈光明的军大衣,捧着热茶默不作声。

陈光明看此情形,叹了口气,掏出烟盒,给霍令宇和自己一人一根,点上火。

以往抓霍令宇抽烟最狠的老师缓缓吐出烟圈。“我给你这支烟,就代表我现在不把你当我的学生看,我把你当个男人看。”

“你家的事情我们都有听说。我知道再怎么安慰你,你都会觉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你这样一走了之,你妈妈的心血就白费了。”

霍令宇听见他提苏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妈妈那天来学校,本来生着病,为了不让同学看见她的样子,特意挑了时间来找我,下课的时候又着急走,像个贼一样。谁能让一个病弱的女人那么折腾,不还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吗?你现在的做法,就是在辜负她的努力。九泉之下,她看见你,你觉得她会高兴吗?

“世界上,有些人拼命想活却活不下去,有些人想死却是一念之间决定的。母子间的纽带比你想象中的要深厚。你活着,从某种意义上讲,赋予你基因的妈妈也活着。

“你带着你妈妈的命,怎么样都得好好活下去。你现在还有一条出路,就是拼命学习考个大学,有养活自己的本领。”

经历这几个月,霍令宇的眼底又突然聚起了光,他仿佛重新被灌入了生机,不顾形象,如出生的婴儿一样嚎啕大哭。

陈光明拧灭烟屁股,发动车子,回到了一中的家属院。他边上楼边跟霍令宇讲:“从现在开始,你就住我家里,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只要教育局还给我发工资就有你一口饭吃。谁在学校嚼你舌根,你也给我讲,好好整顿一番校风校纪。”

霍令宇脸上带着泪痕,裹紧了他的大衣。

陈光明敲了敲门,防盗门打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安书源从门后露出一个头,长发垂落,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爸爸和霍令宇,聪慧的女孩心中了然,急忙招呼霍令宇进来。

她确实是陈光明的女儿,陈主任铁公无私,在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随她妈妈姓。

“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不久后,霍令宇又去了一次李行简家。家里的一切还是在原位没有变过。陈光明终于透露了一些他的消息。他的亲生父亲找过来,把他认回去了。总之,现在过得很好。

过得好就行。霍令宇便不再纠结,只是偶尔学习太累,会过来看看。在这里,他好像还能想象出李行简在奋笔疾书的情形,让他疲惫的内心也平静下去。

李行简什么东西也没带走。霍令宇简单给他收拾了一下家里,无意间翻出了抽屉里的一个铁制饼干盒。

它的主人很爱惜这个盒子,每次都擦得发亮。

霍令宇打开,愣住了。

里面是李行简从小到大的所有奖状和证书。从幼儿园的算数小能手,到高中的市三好学生,厚厚的一沓,每一张都崭新,没有一处褶皱。李行简非常注重他的荣誉。

霍令宇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翻开,仿佛翻遍了李行简的所有光阴,从一个小豆丁逐步长大成芝兰玉树的少年。他看着所有的奖状,眼眶有些湿润。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确实卑劣地、令人作呕地爱着李行简。

插叙结束,回归长大后的主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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