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震秋当年被烧酒冲昏了脑袋,稀里糊涂应了梁阮两家的姻亲。
梁家世代儒商,重信守诺,他先后逼婚长女次女,搅得梁家翻天覆地,好在千里外的阮家有自知之明,一次两次后,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两家心照不宣,等着两位老爷子驾鹤西去,当初的戏言也就跟着遗骨烟消云散。
岂料梁震秋晚来得子,得了梁鹤深,那边巧梨沟,阮家在十二年后生下个阮妹宝,梁阮两家这才又联系起来。
梁震秋守诺,但又不甘,尤其后来,梁鹤深成长得越发出类拔萃,配哪家名门闺秀都绰绰有余。
因为两人年龄差距太大,还差了辈分,所以每年的往来随礼中,梁家给阮妹宝备的那份,梁震秋都会特意强调“世叔赠”,阮家但凡有一个正常人,也能懂其中深意。
转眼,梁鹤深已近而立,梁家张罗起他的婚姻大事,就要敲定时,意外发生了。
梁震秋没想到,是阮家看到新闻,主动联系上了梁家,问及婚姻之约。
妹宝十八了,在巧梨沟正是待嫁之龄,约定作数,便要协商嫁娶事宜,不作数,那阮家便要另择良婿了。
那时候,梁鹤深刚从抢救室出来,面白如纸,唇是死色,是严重失血后的生理现象,他眼窝深陷,目光苍白地望着天花板,手腕上缠着大面积的绷带。
——昭示着他求死不成的窝囊与狼狈。
梁震秋坐在病床前,颤抖着嘴皮问:“你、你们,看、看新闻了吗?鹤深他……”
阮老爷子在电话那头,嗓门颇大地回应:“看了,作数吗?”
梁震秋犹豫了下,余光扫过病床,扫过那截塌下去的下半身,扫过梁鹤深那张灰暗如死的脸,他说:“我梁家,必不会亏待妹宝。”
电话挂断,梁鹤深死去的双眼活过来,讽音从干裂的喉中溢出:“疯子。”
他三十了,妹宝十八,他原本还是半个人,现在连半个人都不是了。
第二天,乔舟到医院给梁鹤深送电脑。
梁鹤深头疼地摁着太阳穴:“死人都得工作吗?”
“……”乔舟默不作声地给他开机,“您这不……还活着吗?”
梁鹤深抬起眸,目光不冷不热,不似从前,要么像雾中温煦的暖阳,要么像横扫千军的风球,现在……大概就是一潭漆黑无底还泡了半具尸体的死水。
“工作邮件已经处理了,主要还有一封私人信件。”乔舟点开E-mail,“不知道阮小姐从哪里找来的邮箱地址。”
梁鹤深面无表情地轻嗤:“我腿没了,脑子还在。”
乔舟悻悻一笑。
电脑屏幕怼在眼前,梁鹤深被逼无奈地看,一目十行扫下去。
几行冰冷的系统字体,起头的称呼是“尊敬的世叔”。
“世叔您好,我是阮妹宝,我的身份证号码是……XX,我不是骗子哦。
我重阳节后会跟阿爸阿妈来北城,我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是美食?是动物?还是字画?
如果是美食,我有一块自己的小菜地,种了草莓和葡萄,但是麻雀会偷吃我的草莓,葡萄藤还没有结籽;如果是动物,我养了一只小狗,还有两只白兔,大哥养的羊羔也很乖,但阿爸说,小狗、小兔和羊羔都没办法带上飞机;如果是字画,我需要从现在开始好好练习一下。
总之,我会认真想想给您准备什么礼物的,希望您会喜欢。
期待与您的见面。
——妹宝。”
梁鹤深:“……”
“您看……怎么回?”乔舟弯腰,侧着脸问。
梁鹤深抬手,烦躁地扣下电脑显示屏,重重地闭上眼,阴郁的薄唇微张:“滚。”
“啊?”乔舟嘴角抽了下,“太太挺真诚的,这样回不好吧?”
梁鹤深向他翻出了这辈子的第一个白眼。
那封邮件最终也没有回,妹宝的问候大概两天一次,有时也间隔三五天,她会解释原因,比如这几天无事发生,比如爷爷逼她学习没收了手机……
无论汇报了怎样无聊的经历,尾巴始终是那句大概粘贴复制出来的“期待与您的见面”。
期待?
梁鹤深不知道梁震秋向阮家承诺了何等好处,值得那家人把女儿卖给一个一无是处的老残废,但无论如何,妹宝是无辜的。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太过天真。
没关系,只要等她亲眼见到他,她就会知道“期待”这个词永远用不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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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长辈的会面定在梁家自己的酒楼,这里的装潢不似星级酒店富丽堂皇,而是古色古香别有意趣,即使深秋时节,古典花园依旧绿草如茵,上面铺着青石板,错落着假山、流水、亭台楼阁。
酒楼坐落于一处山腰,远离城市喧嚣,清幽、宁静,不常对外营业,主要是梁家商务自用。
梁震秋与梁鹤深早已等在包厢,大门轻推开来,幽凉的秋风携来一股清甜的花香。
阮家三口先后走进包厢,母女俩穿绣花棉袄,都是招摇的亮色,阮家阿爸换上了一身不太服帖的西装,不显斯文,反而显得滑稽古怪。
三人从内而外透出朴实无华的山野味。
梁震秋站起来,堆满褶皱的老脸挤着慈祥的笑容:“坐,快坐,世侄侄媳,还有妹宝,一路舟车劳顿了。”
阮家父母连连摆手,一脸微笑着就座于梁家父子对面,妹宝则在梁鹤深身旁坐下。
她抬眸偷看,看梁鹤深垂着长睫,眉目沉敛,那张薄唇紧抿着,色泽不深,还泛着病态的柔白,面上没有笑意,但并不冰冷刻薄,只是清冷、矜贵。
他无情地将自己隔绝在红尘外,就像一片飘落碎星的枯叶。
深秋的暖阳从复古的棕色窗格里渗进来,零碎地洒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这又让妹宝想到了漫着金粉的雪山之巅,是辉煌耀眼的,也是平和素净的。
叫她心动的究竟是白雪,是阳光,还是那座坚定不移的苍茫大山?
“看什么?”那扇绒羽般的睫毛依然低垂着,一动不动。
妹宝被他不轻不重,也算不得温和友好的三个字熨红了双颊,她紧急收回了自己不礼貌的视线,转而将其投放于圆桌中央的珍馐菜肴。
阿妈轻咳一声,似有所指,阿爸晃过那副气质出尘的瘦削骨骼,微低了头。
只有梁震秋见多识广,老脸皮厚,笑着唤来服务员。
热菜陆续上桌,除了服务员温和小心的走动声,瓷盘落桌的叮当响,一桌人尽皆沉默,各有所思的目光藏进色彩斑斓的菜肴中,只拿耳朵窥探周遭。
这等格局,不像亲家会面,倒像是商务谈判。
说起谈判,若是正常情况,男婚女嫁,聘礼嫁妆怎么谈都是对的,而如今,梁鹤深是这样的情况,梁家若是许诺阮家金钱富贵,倒是显得刻薄虚伪了。
但该有的礼节都要有,聘礼单以锦帛书写,罗列出很长一副,阿妈匆忙扫过,点了头说:“家公的意思是,无论梁家给怎样的礼,我阮家都尽量以同等规格准备妹宝的嫁妆。”
此话一出,倒叫梁震秋愣了下,梁鹤深沉默的筷子也悬在空中。
阮家在西南深山何等穷乡僻壤,父子俩不是不知道。
只不过,这么一句话却是……父母之爱子,情意昭昭。
梁鹤深淡漠的眼皮轻抬而起,稍一侧脸,便对上妹宝那双炯亮璀璨的眼睛。
像什么?最像灼灼骄阳下,悬挂藤下的黑葡萄,但其实并非那露天旷野中,任小雀窥视的廉价果实,而是高高摆在展台上,被防弹玻璃保护得一丝不苟的珍宝。
叫梁鹤深意外的是,他没有从那两颗珍宝里看出胆怯和害怕,她坦然、纯粹,闪烁着明亮而让他无法直视的光。
果真是期待吗?
到底怎样的家庭舍得把女儿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老残废?
仅是一字之差,却让梁鹤深渺茫而悲哀的内心有了一丝奇异的起伏。
接下来的半顿饭,梁阮两家谈起了礼服、婚礼、喜宴,这些其实早已准备妥帖,只等阮家人敲定,梁鹤深的情况不容大肆铺张,只能委屈妹宝一概从简,阮家父母对此没有意见。
薄霞褪尽,夜幕微沉。
梁震秋将阮家三人送出酒楼,梁鹤深没有与他们一同离开。
晚饭时,为了不影响餐桌格局和阮家情绪,他没有坐轮椅,企图让自己能有点正常人的体面。
妹宝猜到酒楼里会有服务员帮助梁鹤深,可是,来路去路都是错落的青石板,这种环境对他不友好,轮椅的滚轮稍有不慎就会陷进去,她也能猜到他是以何种模样被人抬进抬出。
妹宝跟着父母上了轿车,阿爸阿妈坐后排,她坐副驾驶,狭窄的车里没有梁鹤深的位置。
梁震秋仍站在路边,妹宝飞快摇下车窗,看着他问:“家公,世叔呢?”
梁震秋让妹宝的称呼惊了一下,皱纹铺陈的一张脸被漫长岁月和残酷意外风化,早已堆砌不出复杂表情,他笑出深深的眼纹回答她:“他稍后坐另一辆车。”
妹宝望向酒楼大门,柔和目光稍一停顿,随即开门下车。
“妹宝,你要做什么?”阮家阿妈叫她。
妹宝没有回话,她头也不回地跑进酒楼。
这顿饭吃得太过肃穆、冷清。
一桌五个人像五尊瓷器,展露着标准的模式化笑容,短暂的目光交流中穿插着无法言说的绝望低吼,以及难堪直视的垂死挣扎。
妹宝忘了说一句话。
这句话无论她多么用力在键盘上敲打,落在屏幕上的永远是没有温度的系统字体,纵然它一笔一划端正、规矩,却冷漠、苍白,无法将她的心意表达。
亲妈(指着妹宝鼻子怒骂):我警告你哦,你真的不要太离谱哦!
妹宝:世叔,世叔我来啦!
半个人都不是的某人:我有罪,你别看我,我有罪我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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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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