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仙楼建造图纸是工部与吴道长合计过的,充分考虑到皇帝的喜好。
皇帝用过丹药,又问了几处最在意的细节,终于满意颔首:“好!着令工部速速造好升仙台,朕要在升仙台上祈福,祈祷升仙楼顺利建成,扬我大魏国威!”
“至于祈福的日子……”皇帝略沉吟,抬眸望向苏缙,“你去告诉钦天监,择一黄道吉日,越早越好。”
“微臣领命。”苏缙躬身应。
折身前,他状似无意瞥一眼皇帝随手攥起的玛瑙鼻烟壶,余光捕捉到池羽身姿紧绷,稍稍后倾与皇帝拉开距离的姿态。
苏缙不着痕迹收回视线,暗自莞尔。
从坤羽宫出来,廊外落雪幢幢。
苏缙立在廊庑下,伸手接住一片雪絮,收紧指骨,攥入掌心。
他掌心热度炽烈,雪絮顷刻融化为冰凉雪水。
苏缙垂眸,凝着掌心滚动的晶莹,浅浅弯唇。
佳人身处禁宫,虽有决断,却难免处处掣肘,不能放手一搏。
既如此,他便帮她一把好了。
用另一种完全不会拖累到她的方式,除掉皇帝,实现她心中所愿,便当做他向她伸手之前,送的第一件厚礼。
苏缙亲赴钦天监,与监正大人定下最近的吉日,正月十六。
继而,他召来工部尚书,指骨轻叩图纸上皇帝新添的两处批红,淡淡转达:“皇上将于正月十六于升仙台祈福,升仙楼破土动工,李大人务必赶在上元夜前建好升仙台。”
工部尚书颔首应承,临走前,脚步迟疑,终究不想错过大好的机会,驻足回眸问:“下官尚有一件私事,想请摄政王赐教,不知当不当讲。”
书案上卷宗堆积,苏缙拿起一册,头也不抬,边看边应:“李大人但说无妨。”
李大人攥攥袖口,心一横:“自初一那日,在贤妃娘娘宫里,与摄政王巧遇,小女回府之后便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我这做父亲的,实在心疼,想替女儿讨个恩典。”
说到此处,他稍稍停顿,见苏缙神情端肃如常,看不出丝毫喜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摄政王乃皇上最倚重的肱股之臣,身边却没个知冷知热的贤内助,下官虽不才,对女儿的教养却还算用心。摄政王若不嫌弃,下官斗胆,想与镇国将军府结通家之好。”
他措辞委婉,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想把女儿许给苏缙。
这么些年,苏缙从未答应与旁的女子相看,女儿是第一个得他青眼的,李大人私以为,至少能有六成胜算。
且等建好升仙楼,龙颜大悦,他的位置必定往上挪一挪,两家算是珠联璧合。
李大人怎么看,这门亲事都是对彼此有利的。
岂料,苏缙翻动纸页的动作顿住,抬眸望来,眼神深邃难测,似笑非笑:“李大人有心与鄙府交好,苏某荣幸之至。往后,苏家与李家便亲如一家。我记得,贵府小姐也到了适婚之年,回头我与贤妃娘娘说一声,请她帮忙为义妹物色如意郎君。”
李大人没想到他会故意曲解,把结亲说成是结干亲。
登时,李大人面色发白,讷讷说不出话。
皇帝闭关期间,池羽照顾得颇为用心,出关后,皇帝待她也比往日更多一分温存。
可不知怎的,池羽葵水忽而提前数日,皇帝闻到那淡淡血气,败了兴致,当即搬回紫宸宫。
待池羽身上干净,已是上元前一日,皇帝推掉所有朝事,一心盯着将要建成的升仙台,倒也没功夫传召她。
池羽养了这些时日,气色好似三春之桃。
上元这日,她本打算登上宫墙最高处,看看魏国京城最盛大的灯会。
可她所有期待,被骋怀急送来的祁月密信,击得粉碎。
池羽盯着纸笺上被火烘出的字迹,纤手发颤,几乎捏不住那薄薄一小片纸。
“父王的风疾是假的?”池羽微微摇头,“这不可能,父王不会骗我。”
嘴里这般说,可她心里本就隐隐动摇的一处,忽而崩塌。
内心深处,她不是没有怀疑过。
她怀疑过,父王的病会不会是假的。
她看不上王弟,可对父王来说,他们二人,手心手背都是肉,父王不想夹在他们之间为难,所以听齐王后的话,演这一出戏?
亦或者,父王在他们之间摇摆也是假的,从始至终,父王心中唯一的继承人都是池肃?
一大颗泪滴顺着她脸颊,落到纸笺上。
“公主。”水莲担心地扶住她,不知该如何劝,语气苍白无力,“也许是弄错了呢?”
骋怀伸出手,想扶她,僵悬半晌,又隐忍收回:“公主,可要属下亲自回去查证?”
真相对公主来说很重要,可骋怀不想离开公主身边,对他来说,公主的安危才最重要。
无数次,他恨不得一剑了结大魏狗皇帝,谁也不知,他比公主更希望皇帝死。
可惜公主要留下,他不能一意孤行,他的命是公主的,只能听从公主。
“都下去。”池羽深深吸一口气,泪水噙在眼眶内,眼圈泛红。
她手撑桌案,站直身形,将纸笺一角凑近烛火,看着火舌将纸笺烧得焦黑,须臾化为灰烬。
“没关系,是真是假,我会亲自去问。”池羽指尖蜷起,紧紧扣在桌案上,指尖泛白,嗓音低而坚定,“不管他想不想,祁月必须是我的。”
这么多年,她一直是父王的骄傲,祁月的骄傲,永远都会是。
上元夜,不设宵禁,京城长街花灯如昼,远近巷陌间时而听到爆竹、烟花的脆响,繁华绚丽。
最绚烂的烟花,在宫墙主楼之上,苏缙依命盯着内侍们燃放烟花,看着烟花旋升而上,流光似霰。
他负手而立,侧眸瞥过坤羽宫方向。
宫灯富丽,他知道那宫里的人,此刻应当没心思欣赏。
真相残酷,可她那样的人,不该被蒙在鼓里,为别人而活。
正月十六,皇帝上升仙台祈福。
恐被女人影响气运,特意让内侍传口谕,后宫佳丽,从皇后到众妃嫔、宫婢,皆不得靠近升仙台三十丈内,还派了无数禁军把守。
池羽对升仙台、升仙楼皆无兴趣,更没想过去偷看。
她只觉皇帝实在可笑,既然看不起女子,怎的还要纳这么多女子在宫里?
或许,膝下只有一位皇嗣,且命不久矣而不自知,便是他的福报吧。
倒是那位小皇子,值得她费些心思。
小皇子萧桐才六岁,生母刘贵嫔不得宠,皇帝不许她亲自教养。
听说刘贵嫔每月只能见皇子两面,母子之间还不及皇子和奶娘亲厚。
想来,哄住这样的小娃娃,应当不难。
皇帝尚未驾崩,池羽已将他身后事都想好了。
正思量间,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霹雳,力有千钧,隐隐感觉殿宇也在震颤。
“要变天了?”池羽起身,挽着披帛,款步行至廊庑下,望向波谲云诡的天穹。
远处隐有骚动,那骚动如地裂般迅速扩散,不多时,坤羽宫外多了两圈银甲侍卫。
骋怀的消息最快:“公主,皇帝祈福之时,突遭天雷,当场宾天。”
“什么?皇帝死了?”池羽捂住唇,睁大眼,朝升仙台方向望去。
隔着重重宫墙,她看不见想看的情景,心中有错愕,有唏嘘,更多的是轻松、痛快。
无情无义的狗皇帝竟以这样的方式死掉,谁也不会知道她曾动过什么手脚。
什么天子?失道寡助,连老天都要收他。
皇帝一死,升仙楼自不必再建,多少将士拿性命也没守住的祁月财宝,魏国皇帝抢到了,却也没命花。
池羽抬眸望向天穹,生平第一次,她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那么她的母后,应当会在九天之上好好保护她,让她所愿皆所得,是不是?
“皇上!”池羽忽而哀恸大哭,拿帕子拭着泪,要从坤羽宫出去。
她是皇后,自然要替皇帝收尸,料理所有后事。
铮一声刀兵相碰的脆响,两侧侍卫将寒刀一横,挡住她去路:“摄政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妄动,违者杀无赦!”
苏缙下的令?如今的皇宫,莫不是被苏缙掌控了?
他不是对皇帝最忠心么?他想做什么?
不管怎样,池羽都不想眼睁睁看着旁人夺权。
“我是皇后!”池羽厉声呵斥。
可两侧侍卫充耳不闻,骋怀提剑欲硬闯,池羽正犹豫要不要阻拦,便听严阵以待的侍卫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都住手。”
声音耳熟,是苏贤妃。
侍卫同样横刀挡住她。
隔着侍卫们,池羽望着苏贤妃,目露疑惑,为何苏贤妃能在宫里走动?
“摄政王命我来的,还不让开?!”苏贤妃说着,抬手亮出一块玄铁麒麟令。
侍卫们辨认后,当即让开道路。
“我劝皇后还是先别出去。”苏贤妃拉住池羽小臂,压低声音道,“不想死,便随我进去。”
进到暖阁,苏贤妃挥手示意宫人都退下。
骋怀和水莲不放心,池羽深深望一眼苏贤妃,微微颔首,他们才推至暖阁外。
池羽目光下移,落到那麒麟令上,若有所思。
今日皇帝被雷击中,当真是偶然么?祈福的吉日,可是她听见皇帝吩咐苏缙去钦天监选的。
池羽隐隐猜到其中有苏缙的手笔,这猜测令她脊背生寒,她以为她只对皇帝有过误解,没想到,连苏缙也有她未曾设想过的一面。
“苏贤妃此来,是替摄政王带话么?”池羽轻问。
苏贤妃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女子,女子头上多为金饰,高贵华美。
细细额链坠着一粒豆大的珍珠,贴在她眉心之上,端得是月画烟描,宛如桃花浥露。
难怪,连苏缙也逃不过,成了凡夫俗子。
“不是。”苏贤妃把玩着令牌,“皇后娘娘应当知道,我是摄政王的姑姑,这令牌是我先前向他要的,想着或许什么时候能用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她说着谎,眼睛也不眨,语气也真诚。
说到池羽,更添几分怜惜:“皇上出此意外,谁也不想看到。可皇后娘娘切莫沉浸在悲痛中,当及早为自己打算。”
“贤妃何意?”池羽不懂,莫非苏贤妃也想分权?
面对她警惕的眼神,苏贤妃浅笑:“当初皇上心血来潮要立后,我曾出言劝阻,希望皇后娘娘没有记恨我。”
“贤妃言重了。”池羽轻应。
无关紧要之人,池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记恨,她只想知道苏贤妃的目的。
苏贤妃身份特殊,是苏缙的姑姑,对她而言,两人若能做朋友而不是敌人,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哎,皇后来魏国时日尚浅,有所不知。我当日阻挠并非因为嫉妒,而是大魏有个对女子极苛刻的惯例。人人皆知历任皇后地位尊荣,却不知,大魏史上无所出的皇后皆被活活殉葬,随大行皇帝一道,封入皇陵。同为女子,我于心不忍。”苏贤妃捏着麒麟令,郑重递给池羽,“娘娘若想趁乱出宫,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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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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