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一样,都是没有阿娘的人。
若论起来,他倒比她还好些,阿娘曾陪他到七八岁上,阿娘病逝后,父亲并未续弦,还有姑姑照顾他。
与齐王后那样,随时会出卖她的人争斗,若她是仁善软弱的性子,只怕早就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
想起白日里的情形,苏缙知道,眼下叫王太医来,只怕也勉强她不得。
他侧身勾过一张锦凳,坐到床边,端起药碗递到她面前:“吃药。”
池羽没接,眼尾弯起浅浅笑意:“将军答应帮我找神医了?”
苏缙稳稳端着药碗,不置可否。
“既然担心你父王,更应当好好养身子,亲眼盯着。否则,即便我替你找到神医,你怎知齐王后和你王弟不会为了权力,暗地动手脚,阻碍神医治好他?”
后边一句,当真戳中池羽软肋。
苏将军的话模棱两可,池羽不能完全肯定,他是不是答应下来,可她顾不上许多。当即接过药碗,忍住苦意,大口大口将药汁灌入口中。
药汁清苦,鼻间、唇齿间俱是苦意。
她喝得快,温热药汁溢出唇角,沿着她纤巧白皙的下颌滑落,一点一点没入整齐交叠的衣领之下。
那一小截白皙的颈,也曾在梦中扬起。
女子宽袍之下,不知可也穿着点缀银饰的短衫?
苏缙移开目光,烛光映照在他侧脸,似比平日多一分血色。
擦过身,池羽躺下,在低垂的软帐间沉沉睡去。
屋内只远远留着一盏银釭,水莲听到叩门声,起身察看,见到苏缙和提着医箱的江太医,慌忙侧身。
片刻后,江太医坐到床边,腕枕搁在床沿。
水莲烘暖了手,才悄悄探入帐间,轻轻拉出池羽手腕,放到腕枕上。
少女手腕纤细雪白,青色脉络清晰可见。
苏缙目光不经意掠过那细弱的脉络,又快速移开,负于身后的指骨轻轻攥起。
水莲抖开一条丝帕,搭在那雪腕上,江太医方将指腹点上。
不多时,江太医收起医箱,轻手轻脚跟着苏缙出门,折进另一间厢房,细细禀报池羽病情。
“公主体质弱于常人,近来又多思多虑,愁肠郁结,染上风寒便比常人越发来势汹汹。”江太医絮絮说完,接过明忠递来的纸笺,落笔不停。
“没想到小小祁月国也有医术精湛的医官,也得亏祁月富庶,能拿顶好的药养着,否则公主的体质,只怕长不到今日。”江太医停滞一息,顿觉失言,讪讪拿起药方,双手递给苏缙,“明日须得照此方抓药,只其中有一味药乃是贡品,下官手上没有,明日去山里碰碰运气,若寻不到,便只能尽快赶回京城。”
苏缙目光扫过药方,眼神微凝。
江太医圈出的一味药确实千金难得,不过,镇国公府就有。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明日我随太医一道上山。”苏缙折起药方,交给明忠。
是夜,佳人再度入梦,且如白日里一般不听话。
云鬓边簪一朵赵粉,衬得佳人天香国色,她懒懒伏在凭几上,摇头时蝉鬓轻颤:“太苦了,我不吃。”
“娘娘若不肯吃,臣便把你身边服侍的,尽数关进大牢。娘娘一日不好,她们便一日在牢里待着,一直不好,便治她们死罪!”威胁的话,明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却那样陌生。
“我吃就是了。”佳人撑起身形,伸手来拿药碗。
腕子却没有力气,药碗倾斜,洒出些许。
苏缙听到自己轻叹一声,收回药碗,拿汤匙一勺一勺送至她唇边。
即便应承,她仍是抗拒,唇瓣抿起,须得用汤匙边缘抵开,强行灌下。
她秾丽的细眉颦蹙,似忍受着什么非人的虐待。
“有这么苦么?我尝尝。”他将药碗送至自己唇畔,清苦含在唇齿间,揽住佳人细肩,俯低身形,佳人被迫咽下,呛得眸泛泪光,眼圈湿红。
苏缙幽幽转醒,薄唇发麻的错觉犹在。
清晰记得,梦里唤她娘娘,她是皇帝的女人,而他是臣子,是被先辈们把忠心刻进骨血的臣子,他怎会出现在池羽的寝宫,还对她做出那般僭越之事?!
目光呆怔望着帐顶,不知失神多久,神思回笼,方觉额间汗意微凉。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将靡梦从脑中驱散,不再去想梦中任何大逆不道的画面。
嗬,区区梦魇罢了,他连眉心也不会皱一下。
夜里吃过药,睡得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池羽身上热度未退,精神好了些。
早膳配驿馆特制的酱菜,用了半碗蔬粥,一碟水晶饺,面色较昨日好了不少。
四下望望,没瞧见苏缙的影子,连驿馆外头也是静得出奇。
“苏将军带兵先走了?”池羽侧眸,低声问水莲。
该不会嫌她麻烦,将她丢在半路自己先走一步?
用脚指头想想也不可能,他不是要将她献给皇帝么?
再说,他手下两位心腹长随都在。
水莲朝明忠他们望一眼,压低声音禀:“昨夜公主病得重,将军担心公主病情,便吩咐副将带着兵马先走。江太医说让公主在驿馆歇息两日再动身,免得病情加重。哦,江太医今日去山里采药了,说是有一味药小地方买不到。”
池羽眨眨眼,苏将军竟会为了她在此多逗留两日?
看来,他对魏国皇帝的忠心,比她想象中更多。
难怪任她如何纠缠,他也不为所动,一副无欲无求清冷淡漠模样。
心中已有猜测,她仍忍不住问:“苏将军也去了?”
“是。”水莲轻应,想起昨夜的事,轻声补了一句,“昨夜公主睡熟后,也是苏将军领着江太医来诊脉,才另外开的药方。”
池羽眸中划过一丝错愕,她明晃晃威胁他,苏缙怎的反而待她比先前好些?
喉间微痒,池羽攥着帕子掩唇轻咳几声,细细回想昨夜对话。
蓦地,她想到一种可能,放下帕子,举步朝明忠走去。
立在廊下,舒出一口白气,池羽望着远方的山林,状似闲话家常问:“你们家将军一身武艺是同谁学的?似乎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人亲眷,他与家人关系不亲近吗?”
池羽毕竟是祁月人,且与魏国的公主们不同,明忠始终对她持一分戒备之心。
听她问起苏缙家事,以为她想打听清楚镇国将军府的情形,入京后,好伺机报仇。
想到这种可能,明忠语气便有些冷,也不说苏缙武艺是同谁学的,只道:“将军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府中又无兄弟姊妹,自然不会同公主提起家人亲眷。”
说完,还不忘替苏缙辩解一句:“将军领兵攻打祁月,乃奉皇命,食君之禄,不得不为,还请公主莫要记恨苏将军。”
不记恨?池羽浅笑未语。
她无法不记恨,那些被魏军杀死的祁月国勇士,和他们的亲眷,也无法不记恨。
若苏缙能为她找到神医,治好父王风疾,她心中恨意或许能消减些许。
廊下风大,扰得她咳嗽不停,水莲护着她回到门里去。
池羽眼睫微垂,遮起眸中谋算。
原来能令他生出怜惜的,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同命相怜。
临窗的桌边,一位发髻齐整的妇人正教一位粉衣女娃玩双陆棋,女娃耍赖,妇人含笑不允。
日光照在一大一小两个侧影,池羽痴痴望着,眼中流露艳羡。
“公主也想玩双陆吗?”水莲问。
池羽摇摇头,拿帕子掩住唇瓣,此番她并未咳嗽,只是不想过了病气给那可爱女娃。
“扶我回房。”
房中冷清,池羽咳嗽愈发重,便将窗扇打开一道罅隙,坐在窗畔召骋怀问话。
“何总管可有信来,父王病情如何了?”她嗓音咳得微哑。
骋怀望她一眼,眸中泄露出一丝别样的担忧,碍于身份,又匆匆垂眸,恭敬禀道:“禀公主,属下前几日传信问过何总管,今早天不亮收到的回信。”
说到此处,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卷起的纸笺,递给池羽。
池羽展开纸笺,上头寥寥数字,勉强能令她宽慰。
“父王病情稳定,并未恶化,看来那风引汤且有几分效用。”池羽将纸笺递还骋怀,“烧了吧。”
“是。”骋怀接过纸笺时,指尖微缩,唯恐不小心触碰到她手指。
退下前,他终是忍不住站定,回头:“国君有齐王妃和何总管照料,公主却只有自己,万望公主保重贵体,勿要思虑过多,细细将养。”
骋怀素来不是多话之人,池羽听着,不由微微侧目。
“你是不是还有旁的事没禀报?”池羽疑惑,难道祁月国出了什么事,骋怀怕她担心,瞒着她?
“属下不敢!”骋怀应声跪地,额头点地,方才跪直脊背,沉声劝谏,“属下斗胆,魏国皇帝昏庸无道,配不上公主,若公主想离开,今日苏将军不在,便是最佳时机。只需公主一句话,骋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音刚落,池羽身旁侍立的水莲也跟着跪下:“是啊,奴婢知道,公主根本不想远嫁魏国,我们祁月儿女皆是一夫一妻,魏国男子则不然,男子可以妻妾成群,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皇帝更是后宫佳丽三千,公主千金之躯,岂能如此委曲求全?求公主速做决断,机不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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