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京城

他竟已有三日,未曾与她说过话,也没见过她正脸。

她将是后妃,而他是朝臣,他们本应生疏至此。

可不知为何,临近京城,望着苍茫天穹飘落的雪絮,一点凉意落在眼睫,他心中竟生出一分怪异的落寞。

小臂上的伤已结痂,沐洗沾水也不会疼痛,望着伤痕失神一瞬,苏缙靠在桶壁,冷嗤出声。

念在她自幼丧母,怜惜她一分,没想到是个不知感恩的,对他利用完便弃。

不,她在病中时,似乎威胁过他,要他答应替她父王找治疗风疾的神医。

她是忽然想通,觉得他没答应,不如去求皇帝,才着急进京?

当真是天真,她以为魏国后宫是祁月国能比的?

姑姑便是宫里的贤妃,一位无子还失宠的后妃,是以他很清楚,后宫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一点不比前朝少。

以她的心计手段,他该担忧的或许不是她,而是旁人。

罢了,他们本就殊途,她的生死安危,皆与他无关。

临近京城,天气越发寒冷,好在驿馆条件不差,供给池羽她们的,是宫里拨的,最上等的红罗炭。

炭盆上方,吊着一壶酒,温度正好。

池羽叫水莲传几样小菜,将铜制酒壶搁在方胜纹紫檀木垫上,温声吩咐:“去请苏将军来。”

不多时,苏缙身着圆领暗纹锦袍迈步进来,平静的眼扫过桌案,疑惑一闪而逝。

“苏将军,坐。”池羽略抬首,含笑示意他坐到对首的位置。

数日未见,苏缙目光在她面颊瞥过,极自然落在她手边酒壶上。

女子面颊红润,气色极佳。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是今日送来的御赐之物。

精心打扮过,看起来比在祁月国初见时更为霞明玉映。

水莲退下,合上门扇,门内传来池羽温和清越的嗓音,听不太清,却娓娓动人。

“魏国气候与祁月果然迥异,京城比平城冷多了。”池羽说着,纤指握起铜壶,斟一杯酒,递向苏缙,“将军先喝口温酒暖暖身子。”

苏缙垂眸望一眼精致的酒杯,接过来,指尖不经意碰到她指腹,一触即离。

极轻的碰触,却扰得他几分恍惚,忆起纠缠他许久的梦里,温香软玉,酥人筋骨的触感。

他惯常自持,除了递降书那日见他沾了一下杯沿,旁的时候并未见他沾一滴酒。

他持杯不饮,池羽也不强求,冁然含笑,螓首微垂,浅饮一口。

随即,她握着酒杯,行至窗畔,袅袅而立。

望着罅隙外飞扬的雪絮,感慨道:“一路行来,池羽多蒙将军照拂,本想设宴答谢,却不知将军不饮酒,是我招呼不周了。”

说到此处,她回眸:“明日我便要入宫,可否请将军垂怜,与我细细说说皇上的喜好?伴君如伴虎,我怕哪里伺候不周到,犯了忌讳,不仅不能护佑祁月,反而引来杀身之祸。”

苏缙持杯的指骨骤紧,目光凝着杯中琥珀色酒液,并不抬眸望她,语气疏离:“君是君,臣是臣,苏某从未敢擅自打探皇上喜好,公主问我,算是问错人了。”

他语气冷冰冰的,却未起身告辞。

池羽瞧在眼中,会心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款步行至桌边:“将军是不是误会我了?今日请将军来,只为答谢,打听皇上喜好,只是顺便,将军既然不喜,我便不问你了。”

言毕,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落到他棱角分明的指背,略倾身,触碰到他指间酒杯:“酒是我从祁月带来的,只这一小壶,将军不肯赏脸,我便自己喝吧,别浪费。”

话音落下,她指尖稍稍使力,却没拿动。

那人修长的指骨钳住酒杯,骨节泛白,不知是在与她僵持,还是隐着怒。

“将军何意?”池羽唇角微扬,眉眼含笑,比梦中少三分妩媚,却也无端勾动他心底蛰伏的暴戾。

苏缙眼睫微敛,抬起小臂。池羽纤白指尖自杯壁滑落,轻柔擦过他指骨。

池羽眼中流露疑惑,眼睁睁见他将酒杯抵在薄唇,仰面饮尽,咚地一声,重重扣到桌面。

“为何不逃走?”苏缙动动发麻的指骨,听到自己问出这一句。

话音落下的一瞬,他便开始后悔,素来沉寂的心口骤然狂跳。

他一定是疯了,竟希望她曾趁他采药那日设法逃走,哪怕拖着病体,好过嫁给没有心的帝王。

为何会有这般疯狂的念头?苏缙刻意不去想。

征战沙场,他素来身先士卒,面对再勇猛的敌人,也不曾有一瞬的退意。

此刻,他竟生平第一次生出逃避的心思。

他忽而饮酒,已是出乎意料,池羽更想不到他会问出这一句。

莫非他以为她准备今夜将他灌醉逃跑?

这位英明神武的大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若真想逃,岂会等到最后一步?

“放心,我没想逃,将军若不信,就别再喝我的酒,亲自在我房门外守一宿,你看我逃不逃?”池羽落座,姿态坦荡从容。

说完,倒不再给他斟酒,而是自斟自饮,说起她生母的事。

“父王说,我的母后是早年去祁月经商,无意间与他结缘的。他唯一爱过的女子便是我母后,后来娶齐王后,只是为了照顾我。你说,这是不是你们魏国人说的情深不寿?”

“听说你们魏国与我们祁月大不相同,士大夫皆是妻妾成群,皇帝更是后宫美人如云,不瞒将军,若有选择,没有一位祁月女子愿意嫁给你们的皇帝。可我想想,嫁给皇帝也有好处,兴许我反而能活得久一些,长长久久护佑祁月臣民?”

她絮絮叨叨,似乎将他当个不会回应的木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可苏缙听懂了,她并不想嫁给皇帝,不逃走,只是为了祁月。

望着她染上红霞的醺然侧脸,以及美目间隐隐闪动的,不知是思乡还是自怜,勾动的浅浅泪光,苏缙忽而觉着,她看似聪慧,实则是个傻的。

男人的话,可以轻易相信吗?哪怕是她最敬重最牵挂的父王。

若祁月国君当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深情,她的王弟池肃是如何生下来的?若娶齐王后只是为了照顾她,又怎会任由齐王后发展势力,代表祁月国递降书,甚至将她赶出魏国?

思及此,苏缙心口蓦地一沉,祁月国君的风疾,会不会也是故意为之?

男子眼底生出一丝悲悯,可他们算不上朋友,他也无需去点拨她这位困陷局中之人。

眼见着她再次将手伸向铜壶,苏缙忽而抬手,按住铜壶,另一只手则轻易取走她指间酒杯:“公主醉了。”

池羽冲他笑,艳若春花:“我酒量好着呢。”

言毕,倾身去抢苏缙手中酒杯,却被他灵巧避开。

“诶?你还我。”池羽捉裙起身。

刚举步,身形便猛地一晃,作势要倒。

苏缙忙展臂将她扶住。

佳人软软依入他臂弯,呼吸间,馨香醉人。

她醉得不轻,感受到他的怀抱,也不抢酒杯了,反而环住他,低低啜泣:“苏缙,本宫究竟哪里不好,你为何就是不肯喜欢我?”

她嗓音低低柔柔,与平日迥异,似乎陷在最脆弱的情绪里,一遍一遍呢喃。

最后那一句,几不可闻:“你若肯娶我,我便不必嫁给皇帝了。”

佳人嗓音自他肩下传来,扰得苏缙胸腔震颤,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可她醉醺醺依在他怀中,乖乖巧巧,再不开口。

没来由的,苏缙忆起幼时,冬日他和爹娘围着火盆烤番薯,外表烤成焦黑的番薯,却是香气扑鼻。

彼时,他总性急,不顾阿娘阻拦,径直用手抓起便想剥了皮吃。

手被番薯烫着,两手颠来复去,嘴里直呼气,却仍舍不得丢开,后来终于还是烫得受不了,番薯掉到袍摆,染黑了崭新华贵的衣袍。

苏缙深吸一口气,将游离的神思拉回现世。

他别开脸,躬身抱起佳人,放进床里,随手替她拉上衾被。

站直身形时,他浅浅呼一口气,调转足尖,欲离开。

长指搭上帐钩时,终是忍不住侧眸,目光凝在佳人醉态横生的芙蓉面。

她说那番话,究竟是醉话,还是别有用心?

回京途中,也曾感受到她别有用心的纠缠,可后来她不仅不纠缠,反而有意避着他。

苏缙凝着她,恨不能剖开她的心来瞧一瞧是红是黑。

越是回想,便越觉她如镜花水月。

良久,苏缙轻叹一声,弓下窄腰,轻轻替她整理好肩头衾被。

“既知情深不寿,便最好莫要动情。”男子嗓音沉沉,说完便大步离去。

殊不知,门扇合上的一瞬,池羽睁开眼,双眸一片清明。

不知苏缙最后那一句,是想劝她不对他动情,还是不对皇帝动情?

池羽探出小臂,压在被角,思量片刻,仍不解其意。

可不论他说什么,都影响不到她的决定。

明日,她会入宫去。

至于苏缙,她并未忘记,是他接过降书,亲手将祁月纳入魏国疆土。

即便不要他性命,她也要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扰他心神,叫他终生困扰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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