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会议之后,钟本聪手下的那个项目绝大部分内容都是韩行在做,眉豆的小组只负责辅助的数据计算,韩行让她管好其他几支广告的后续数据,后面眉豆甚至都没有再见过钟本聪,全是韩行一趟一趟地飞到北方去谈。
本以为这个项目韩行都亲自出马了,总不会失手,结果却大跌眼镜,他们的出资额高到了一个眉豆从业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的数字,最后秦亭却狠狠放了一把血,比他们高出百分之五,拿下了节目的独家赞助。
春末的愁云惨雾中,韩行约眉豆周末见面。
他们很少周末见面,礼拜一到礼拜五天天见,要一起吃饭、打球也一般会约在工作日的晚上,眉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礼拜天在小区门口等他过来,上了车她就问:“闹哪样啊,到底去干嘛?还神神秘秘不肯说呢。”
韩行笑而不答:“去了你就知道了。”
没想到韩行把车开到了一个新楼盘,眉豆看着售楼中心的门脸,惊讶地说:“真的假的,你要买房子了?”
他熄火,得意地抬了抬眉毛。
“真的啊?这两年你到底赚了多少钱?”眉豆兴奋地下车,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后头。
“按揭。”
“你已经买了?”
“嗯,”他低头看着眉豆,“带你来看看。”
“哇,什么时候交房?”没等他回答,她很兴奋地继续道,“那你马上就能接你爸爸妈妈过来了。”
韩行无奈道:“你干嘛,怎么比我还高兴?”
“这是你最大的梦想啊,师父,”眉豆忍不住摇了一下他的手臂,“你要圆梦了!”
他难得和眉豆一样开心得外露:“再摇我手臂要断了。”
她松开手,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应该让你断腿的,break a leg。”
天很阴,他们走在光秃秃小径上,售楼小姐在前面带路,领他们去看样板房。
三室的房子,装修得很现代,眉豆转了一圈出来,韩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怎么样?”
“很好啊,精装修吗?”
“嗯。”
眉豆在他旁边坐下,环视着客厅:“恭喜你,师父。”
他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眉毛:“嘴上说恭喜,心里肯定在想,位置也太偏了。”
“你就这么想我?”她轻轻踩了一下韩行的鞋子,“很清静,这里空气好。你看香港那些豪宅,哪有建在市中心的?都在远郊的空地。”
“还豪宅呢?”他偏头笑了笑。
“请客哦韩行,”她站起来,“神神秘秘买了房子,我一定要宰你一顿。”
嘴上那么说,但眉豆太知道韩行的不容易,到底是没有要去吃什么高级餐厅,两个人简单在华光路上的百都酒家吃了一顿。
韩行虽说已经来这里生活了数十年,可还是吃不惯饭菜里不时冒出的甘甜回味。
“我就喜欢甜的。”眉豆啃着卤鸭的鸭腿,津津有味道。
“我唯一受得了的有点甜的菜,就是这东坡肉了。”
“油死了,我不爱吃。”
他拿筷子指了指卤鸭的汤水:“难道这不油?”
“这是液态的油,你看那东坡肉,”她拿手比划着,“这么大一块全是脂肪。”
韩行看了一眼隔壁桌子的菜,放低声音说:“你看那黑黢黢的西湖醋鱼,这怎么能是名菜呢?我真是一点儿吃不下去。”
眉豆笑起来:“我也吃不下去,骗骗外地人的。”
快吃完的时候外面下雨了,他们便在店里多坐了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偶尔看一眼手机。
沈候这几天又跑菲律宾去了,早上眉豆还没醒,他就给她发来一张照片,是马尼拉的日出,眉豆看到了却没有回复,她着急梳妆打扮赴韩行的约,这会儿沈候又发过来一张照片,是马尼拉的日落,逆光的海边椰林铺成一片黑色的剪影,落日余晖斜斜地照在海面上,几艘轮船正在漂洋过海。
她突然想到唐寅的《一剪梅》,就给他发过去了半句。
“晓看天色暮看云。”
韩行在对面说话:“再过十五分钟雨停,但是八点又要下。”
“喔……”她心不在焉地应着,低头看到沈候简单回复的三个字。
“很想你。”
韩行朝她看过来,只看见眉豆低头对着手机绽开一个微笑,轻咬下唇,露出上排一截浅浅的牙龈。
他送她回去,路上又下起雨,车里在放一首曲调悠扬的《昨日重现》,眉豆轻轻跟着哼。
韩行的车子是他当项目经理的三年后买的,眉豆陪他去挑,内饰的样式和颜色都是她定的,后来送给他一个车载扩香器,玫瑰气味,他刚拿到的时候都不肯用,嫌这有损他的男子气概,只有眉豆每次坐他的车都把扩香器的拨片打开,她说:“真正的男子气概才不会被香味掩盖呢。”
既然都被眉豆打开了,他也没再麻烦地关上。这么多年,同一个盒子插在出风口没换过,眉豆每年送他一个新的内胆,今年还没送,她凑近扩香器嗅了嗅:“是不是要用完了?”
他两手一摊,一问三不知:“不知道,这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眉豆轻笑,没说话,心里记住了这件事。
她想起沈候那辆红色的卡雷拉,那是他上大学的时候买的第一辆车,眉豆当时也送给他一个车载扩香器,是什么气味的她想不起来。
忽然她没来由地面露微笑,怎么总是送人扩香器?
沈候买卡雷拉的时候眉豆极尽嘲讽:“哪有人跑车开自动挡?太掉价了。”
他却很老实地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驾照是自动挡的嘛。”
雨刮器不断扇动,外面雨很大,车里却除了音乐声什么都听不到。眉豆看着车前的玻璃一片清晰,而她手边的那块却蒙上了雾气,不由得手痒痒,情不自禁想往上面涂写点东西。
她抬手,点、点、点。
竖排列的三个点落下,她自己都愣住了。
韩行余光撇到她的动作,微微偏头去看,只是看到窗户上的三个点,却好像已经看到沈候的沈。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等待红灯过去。
眉豆很快拿手心把那三个点糊成了一片。
沈候这次从菲律宾回来,这儿已经热得和菲律宾差不多了。一年前他离开北方回来也是这个时候,当时来接他的是宋密秋,这回变成了眉豆。
他昨晚打电话给眉豆:“你来接我呗。”
眉豆拒绝得斩钉截铁:“不要。”
“我给你买了礼物。”
她微微一笑:“什么,又是薄荷糖呗?”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眉豆没有站在出口等他,而是坐在一旁的咖啡店里,低头在看曾仕强写的《易经的奥秘》。
她本来对《易经》兴趣平平,算卦什么的,她信也不会全信,只是那天她看到有人说,《易经》的易,在古代是个通假字,通蜥蜴的蜴,《易经》其实就是“蜴经”。
蜥蜴,蜥蜴人,外星人。
这一下点通了她的任督二脉,二话不说就开车去书店买。
沈候出来后循着她短信里说的位置找过去,眉豆就坐在咖啡店门口的位置,穿一条白色的细带裙,裙尾是荷叶边的设计,散散地搭在她的大腿上,脚上踩了一双缎面的藏蓝平底鞋,两侧挖空,鞋头钉着一枚镶满碎钻的方形空扣。
他看眉豆穿的衣服,往往都是简单的颜色和简单的设计,却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漂亮。
眉豆曾经说过她的穿衣哲学:“衣服最重要的是合身,肩膀的位置就是肩膀,不要垮下去没样子;多大一个人就穿多大的衣服,又不是唱戏咯,袖子长得不像话的衣服我最不要看了。”
他一路打量着眉豆走过去,心想大概就是因为她每件衣服都买得很合身,这条寻常的白裙子也是,从胸口到腰肢,每一寸都包得严丝合缝,既没有哪里空出来一块,也没有哪里太紧挤得肉凸出来。
“走吧。”沈候敲了两下她面前的小茶几。
眉豆抬头看他一眼,却因为这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一张无缘无故的笑脸,纷纷别过头,不再看对方。
“给你的。”她指了指桌上的那杯咖啡。
他接过,手臂上挂着的外套顺着手的动作往下滑,眉豆及时抓住:“我拿着吧。”
两人并肩往外走,眉豆穿得那么得体,沈候却完全是一副度假归来的打扮,灰短袖红短裤,幸亏脚上没踩拖鞋,但是那双白色的帆布鞋也没好到哪去,他在海边的时候鞋子整只湿透,吹干以后留下了一道一道的黄色水渍,难看也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穿回来。
“你晒黑了诶。”眉豆扭头对他。
沈候不以为意:“这明明是健康的小麦色。”
她看着自己脑袋旁边沈候的胳膊,筋肉突出隆起,在阳光下熠熠发亮,眉豆不由得咽了咽喉咙:“嗯,健康。”
“要不要下回一起去菲律宾?”他喝了口咖啡,“我现在对马尼拉不要太熟。”
“冬天去。”
“真的?”
眉豆摇了摇头:“我不要去马尼拉,我就想在安缦待一个星期,哪都不去,就在酒店里晒太阳。”说到后面,她脸上露出一抹幸福的傻笑。
他翻眼睛:“无聊。”
走到车子旁边,他把箱子放进后备箱,走到副驾驶坐下。
眉豆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住哪里啊?”
“你不知道我住哪里?”他长大嘴巴看过去。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把手机递过去让他搜导航:“我知道大概在哪儿,具体位置不太清楚。”
一路听着沈候说他在菲律宾的琐事开到了他家。
眉豆停下车,按开了后备箱,对他说:“下车吧,拜拜。”
“不进来坐坐?”沈候解开安全带。
“算了吧。”
“别呀,你等我换件衣服,我们去吃饭。”
她想想觉得也行,车就在他家的车道上停着,她跟着沈候进了家门。
上次来沈候家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眉豆在玄关换鞋,打开鞋柜,她往高处探头,沈候把行李箱推进客厅又走回来:“找你的鞋?”
“你不会丢了吧?”
他伸手从最上面那格拿下来一双棕色的露趾皮拖鞋,经典的字母形状,狭窄的鞋型,得亏眉豆脚不宽。
“我怎么敢?”
眉豆笑了笑,换上鞋吧嗒吧嗒往沙发走去。
沈候把鞋柜门关上,在她身后抱怨:“我最受不了你这双鞋走起路来这声儿了,吧嗒吧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穿了木屐。”
她在沙发上盘腿坐下来,不但不辩解,还应和道:“它还磨脚,我也讨厌它。”
沈候往楼上走:“那你还买?”
“没办法,无奸不商嘛,不买上一堆有的没的才不卖包给你。”
“也就只有你会被套牢。”
“嘁,”她不屑道,“你忘了你加价五倍买球鞋的时候了?”
沈候大声地在二楼朝下喊:“那双鞋上有欧文的亲笔签名!”
他洗了个澡,把额前的头发吹上去,再拿发胶抓了几下,去衣帽间找衬衫,各式各样的穿上身又脱下来,不是太正式就是太花,最后找出来一件棉麻质地的白衬衫,下身穿一条比衬衫颜色稍微深点儿的米白色休闲西裤,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缺点儿什么,转身拉开抽屉,拿出一只棕色皮带的手表戴上。
下楼的时候眉豆正缩在沙发一角,拆开一包饼干吃得津津有味,电视里在放《机械姬》。
她看着沈候下楼梯,被他像模像样的一身逗笑:“你打扮成这样我们是要去吃什么,牛排啊?”
他被她说得没了自信:“不好吗?和你这身多配啊。”
“有点太好了。”眉豆笑着。
他到底还是自信的人,对着客厅的落地镜看了两眼,终是觉得自己打扮得不错,便没多纠结,问眉豆道:“你想吃什么?”
“新新饭店吧。”
他无奈:“你真爱往人多的地方挤。”
她改变了主意:“算了,肯定要排大队。”
“没事儿,我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留个位置。”
“哪儿你都有门路,”她笑,得寸进尺地加了句,“给留个靠窗的位置。”
他们在餐厅坐下的时候刚是日落,从窗户望出去,湖边佳景美不胜收。不知怎么,望着这片桑榆暮景,她想起前段时间沈候拍给她看菲律宾的清晨和傍晚。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她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去看沈候。
而沈候与她相对而坐,他比她还紧张。
上一次送眉豆礼物,他送了项链,其实没什么深刻含义,不过是他那个时候特别确定自己对眉豆旧情复燃,送礼物给她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这次从菲律宾回来,他听话地买了芒果干,而一个月前他去珠宝店订了一枚钻石戒指。
宋密秋陪他去的,他很诧异地问:“戒指?你要求婚?”
“没有,只是表白。”
“哪有人表白送戒指?”
“那送什么?”
“项链啊。”
“送过了。”
“手镯。”
“她妈妈生日的时候我送了手镯。”
“你……”宋密秋语塞。
“是不是只能送戒指了?”
他反问沈候:“那你结婚的时候送什么?”
沈候笑起来,他哪是什么思前顾后的人,玩笑道:“大钻戒。”
他一向是嫌快递盒子脏不肯拿进家的人,可是今天怕眉豆看见,他不仅把瓦楞纸盒拿进了家,还硬着头皮拿上了二楼的起居室。
此刻这只小盒子就放在他的口袋里,被他的手指来来回回摩挲。
“油爆虾不错,一如既往的不错。”饭后眉豆点评着今天的菜色。
“还行。”
他们走在湖边,今晚万里无云,皎洁的月色洒在湖面。
眉豆看着月亮,想起那首《一剪梅》的前两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月下**。再想下去就又到了“晓看天色暮看云”,还有沈候后面说的三个字,很想你。
她在被这点怀春心事折磨得**,一旁沈候突然说:“我好像……没吃饱。”
“啊?”眉豆笑起来。
他单手抄在口袋里,胳膊挤了挤她的小臂:“我们去吃羊肉串吧。”
两人说走就走,开到丁桥,明珠街那里有家新疆兄弟烧烤,里面的店员一水儿的新疆面孔,高鼻梁深眼窝,一看就正宗。
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大铁盘的肉串,羊肉、牛肉、鸡翅,还有眉豆一定要吃的豆皮。
这样烟熏火燎的环境却让两人都轻松了下来。
眉豆说:“早知道就直接来这里吃好了,去什么新新饭店,那个路口开进去要堵二十分钟。”
“问你呀,你选的地方。”
“我看你穿得这么人模狗样,总不好说我们去吃烧烤吧?”
他笑道:“这有什么呀,你看宋密秋每天西装革履地出门,上班前不还是要去家门口早餐店吃葱油饼?”
眉豆哈哈大笑。
“要不要来点啤酒?”
她瞪他:“车谁开回去?”
他一脸无辜地说:“放着好了,我们坐出租车回去,明天过来拿。”
“你来拿,”眉豆指着他,“你自己过来把它开回我家。”
“我来就我来。”
眉豆立刻举手招呼道:“老板,两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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