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便利店和住宅的三点一线里,时间像凝固成冻的肉汁。
对于川上薰来说,在踏入天翻地覆的新生活之后,每一个日夜都像盘坐在炙烤的火炉,时间远比漫无目的的等待还要漫长。
没扭紧的水阀间断地响起嘀嗒的落水声,和裙角不断坠落的积水交错合奏,回响在安静的女用卫生间。
瓷质砖面积蓄的水流慢慢朝隔门底部的缝隙渗去,拖出一条蜿蜒的水痕。门底狭窄的缝隙透进落日摆动的余晖,昭告着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离校的时限。
薰穿着室内鞋,踩在便桶上,湿透的鞋底时不时在光滑的陶瓷上打滑,沉重的布料黏在皮肤,随着动作剥离又再次粘黏,让她联想到蠕动的蟾蜍或者什么覆在树干上软腻腐烂的树皮。
落地时鞋底触碰地面发出“嗒”的轻响,缠绕在手臂的黑线放松,在半空中快速扭动甩着身上浸湿的污水,重新凝聚出两只巨大的手臂,握住从隔间把手上抽出的拖把,很人性化地吸着满地的水痕。
提包掉在不远处,一些书本躺在浅浅的水洼里,和制服裙一样透湿。浅淡的烟草味飘荡在空中,似乎并没有受到潮湿的干扰。
用力拧出裙摆的积水,薰甩甩手,捡起还在往下滴水的书本,想到吹干后会变的扭曲泛黄的纸页,叹了口气。
她今天才发现,原来看似能做到一切的黑线并非无所不能。
例如,它并不防水,也并不防火。
由此联想,它的防御功能也有待考量。
这些明明像活物一样行动着的怪异黑线居然还保留了丝线原始的属性,在覆盖皮肤防御水流的同时,居然也同时将潮湿覆盖了她的身体。
佩戴隐形眼镜的眼睛干涩难耐,身上黏腻不堪,似有若无的土腥味从浸湿的布料散发,飘荡在鼻尖。
薰拧开水阀,全然不在意皮肤表面的淤青和烫伤,用力搓洗着手掌和小臂。
洗手池镜子里的影子笑意盈盈看着她,一只手浅浅撑着下巴。
“又要生病了。”
玫瑰温柔地说,语调轻柔动听。
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迷人的气质,仿佛印证了姓名的优雅,是一位美丽高洁的姬君,而非形似怪物的暗影。
“夏天来临了,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些猪猡呢?”
她轻轻叹息,说出口的话语有一种可怕的残忍和傲慢,仿佛生命的消逝对她来说并不比春夏的交替更有趣。
薰拧紧水阀。
“也许马上、很快。但还不是现在。”
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她对着镜子说。
蝉鸣逐渐出现在街头小巷,不论是校园的绿茵还是泊油路两旁的树冠,都仿佛一夜之间就被虫豸侵占,想要吞噬春天的尾巴一般,在沉闷的午后和黄昏的暖风中鸣叫不休。
窗外高低起伏的蝉鸣似近似远,又似有若无。教学楼里已经看不到人影,除了操场上参加运动社训练的零星社团成员,只有几只蝇头大小的咒灵肆虐在走廊,被游离的黑色丝线刺穿身体。
裙角仍在滴落的水珠时不时砸落在地面,溅出细小的水痕。薰半湿的脚印稀稀拉拉铺了一路,校园附近警亭里的大叔正在打盹,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
夏日的风暖融融的,但吹拂过湿透的制服时还是让她一个激灵。
不快些换身衣服一定会生病吧?
但她还不能立刻回家,还有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在等待着她的确认。
薰低头看着路面上沾染的咒灵残秽,追寻着这道浅薄的痕迹,来到了邻街的居民区,停留在写着【小岛】的住宅前。
在住宅旁的小巷里,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她看到小岛老师在厨房哼着歌的身影,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桌前阅读报纸,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半个身体。
餐桌的另一侧,美菜抬着一杯橙色的果汁,手机贴在耳畔,似乎正在和谁通讯。
一条青黑色的舌头缠绕在她因为说话而鼓动的颊边,温馨的住宅半空,身体遍布大大小小的四肢和无数齿舌的咒灵正在兴奋地转动着数量繁多的眼珠,似乎从寄主的身上得到了愉悦的养料。
在薰隐秘的注视中,咒灵的身旁浮现一串线条小字:【特级咒胎嗤虐】。
她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座住宅。
“太好了,薰,你马上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玫瑰的声音随着舞动的黑线飘荡在薰的耳边,薰挥挥手,丝线藏匿进身后逐渐被夕阳染上晖光的长发里。
她打开手机,按键滑到一个名字时停住,播出了通讯。
# 四个月前
在初春的一个午后,夏油杰来到了东京外的一个小城,刚结束进入高专后的第一场单人外派任务。
任务很简单,只是普通的二级咒灵暴动,对于拥有极高天赋,未来迟早能晋升成为特级咒术师的他来说只是一个练手的小任务。
不过因为唯三的同级生里刚好只有他空闲,而夏油杰一向好脾气,把被五条悟称为“恶心的正论”——【咒术师应该保护弱者】这样的坚持奉为信条,因此他并没有推脱这个可有可无的任务,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
也一如他所预料的,任务结束的很快。
丑陋的咒灵化作巴掌大的漆黑圆珠,夏油杰把新到手的咒灵玉随手揣到口袋里,抬手时才发现右臂上挂着一道不浅的伤口。
皮肤在缓慢的渗出血液,似乎是在躲避咒灵的攻击时被飞溅的杂物划伤了。战斗时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忽略了疼痛,直到这时伤口才传出隐约的钝痛。
这样的小伤也不用特意回到学校去找拥有反转术式的同学硝子帮忙,但若不处理,伤口上还沾着一些木屑和灰尘。
位于不便清理的右手,自己处理有些麻烦,刚好还要给悟和硝子带手信……顺路去一趟医院吧?
夏油杰这么想着,在帐被收回后,和辅助监督说明自己会晚些离开,就来到了这个城镇的医院。
医院里四处飘荡着浓郁的消毒水味,医护人员行色匆忙。
夏油杰去过很多医院,这样时常面临死亡的地方通常更容易滋生咒灵。
恐惧病痛的人们、未出生的婴孩、因死亡而憎恨的亲属……而常年旁观生死的医生,温柔地问诊下是一种冷酷自保的抽离,工作繁杂的护士们也时常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压抑。
这是一个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社会。在很早之前,夏油杰就这么想。
他一直不太喜欢医院。
但这个城镇的医院里,恐惧和不安的氛围格外明显,甚至在护士为他清理伤口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走廊就已经滋生了许多蝇头大小的咒灵。
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虽然只是最弱的四级咒灵,即使用棍球棒也能祓除,但这个反常的生长速度还是让夏油杰感到奇怪。
在伤口简单包扎好后,出于一种自持的责任感,夏油杰放出几只收服的怪物,顺着外出的道路杀死了所有可见范围内的新诅咒。
召唤出的咒灵在不远处消灭着弱小的同类,不曾被普通人察觉的厮杀声仿佛正在为死亡常驻的医院吟唱和歌。
他缓慢走过满目炫白的走廊,倚靠在庭院前的石柱前静静等待着。
午后的阳光并不强烈,洒在冰冷的白色墙面上,并不让人感到温暖。
夏油杰的视线落到了庭院里的人影身上。
穿着单薄的住院服,黑色的长发在初春的风里起伏,头颈和手臂被纱布重重包裹,脸色苍白,像一个能被春天轻易带走的孤魂,看起来和他同龄的女生。
她坐在庭院的大树旁,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他召唤出的咒灵,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只在他靠近时缓慢转动眼珠,把视线投在他的身上。
走近后他才发现她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瘦削,夏油杰露出温和的笑容,礼貌询问,得到默许后才在她身旁坐下。他闻到淡淡的血腥和药物的气味,在他坐下后弥漫在两人不近不远的空间。
“打扰了,你能看见它们,是吗?”他指向不远处的结束吞噬的咒灵。
她没有看他,只是反问,声音微弱,能听出喉咙肿胀,像漂浮在空气里污浊的雾。
“那是你召唤出来的,是吗?”
夏油杰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注意到对方喉咙的不适,也压低了声音。
“你…一直都能看到这些吗?”
“这些…是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扎好的手臂,夏油杰和对方一起看向咒灵的方向。
“这些是人类的负面情绪凝结而成的咒灵…怨恨、恐惧、痛苦……”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放得更轻:“你...经常被这些东西缠上吗?”
对方轻轻摇头,似乎这个微小的动作也会牵扯身上的伤痛,他看到她的肩头轻微一颤,但仍然没有任何不同的情绪在这张苍白的脸上表露,就仿佛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从负面情绪中诞生,非常…理所应当,不是吗?”
少女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被风吹散,但夏油杰听到了她的话。
“理所应当?”
“没有比人类的爱恨嗔痴更可怕的东西了。”
她说。
夏油杰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轻声说:“你说得对…但正因如此,我们咒术师才要保护普通人不受咒灵伤害。”
他停顿片刻:“你…需要帮助吗?”
对方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咒灵消失的地方,问:“像你一样能够使用特殊力量的人…就是咒术师吗?”
夏油杰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可不等他开口,他忽然听到身旁人的声音:“原来你们真的拥有独立的学院吗。”
一个像疑问句的陈述句。
“什么?”
他愣了一会,一时没有反应。
初春带有凉意的风抚过庭院,轻轻吹起他额前的一缕黑发,让夏油杰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每个人身上都拥有咒力。
咒术师的力量源自诅咒的天赋,而普通人在濒临死亡或情绪剧烈波动时也能看到这些丑恶的生物。
有一些普通人能看到咒灵也并不奇怪。
他们身上的咒力仅仅足够支撑他们看到这些怪物,却无法与之抗衡,所以他们通常会避免和咒灵的对视,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吸引他上前搭话的原因并不单纯。
夏油杰看向这个全身缠绕着浓烈的诅咒气息,却没有诞生任何咒灵的少女,她的咒力在他眼里十分微弱。
只有缘自咒术师的负面情绪不会诞生诅咒,他们的负面情绪反而会变成回馈自身的养分。
但这个少女身上的诅咒那么强烈,咒力却并不成正比。她不是咒术师,却似乎也并非普通人。
“你的制服,很特别。”她说。
夏油杰反应过来她在为他解答疑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黑色的制服,经过改动,它不太像什么学院的统一着装,已经替代了他常服的出勤率。
一个非常敏锐的人。他马上得出这个结论,新的好奇又随即出现。
他想从口袋里找出名片或者其他什么可用的联系手段,可不等他放进口袋的手继续动作,一个护士来到庭院,带走了这个奇怪的少女。
“川上小姐,警署的人到了,我带你过去吧。”护士扶起她,在和夏油杰对视时一愣,露出了一个有些紧张又严肃的笑容,点点头,重新看向少女时一些怜惜夹杂着畏惧又回到了她的眼底。
夏油杰没有错过这转瞬即逝的变化。
“谢谢你陪我聊天。”
被搀扶着,少女缓慢起身,向他微微点头道别。
“再见。”
“…等等!”
夏油杰猛地站起身,却又克制地停在原地,他压低声音,从制服内掏出一张符咒,快步上前轻轻塞进少女手中。
“这个…可以暂时驱散一些糟糕的东西。请……一定要保重身体。”
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在等待他们道别后,护士搀扶着少女离开了。
这场有始无终的对话就以这样的形式结束了。
他还没有询问她的名字。
注视着对方的背影走远后,夏油杰放出新的咒灵,试图从身后消除对方身上浓烈的诅咒气息,却没有任何作用。
他收回了咒灵。
这座医院的诅咒几乎消失的一干二净,全都是弱小的咒灵,没有超过三级的诅咒,短时间内,即使再诞生新的蝇头,也不足为惧。
他散步般走到一楼的柜台,礼貌地和护士打招呼,在结账时不经意地问:“这里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怎么还有警署的人?”
对方一愣,但似乎他并不是第一个前来询问的人,只是脸色难看地朝他笑了笑:“你是其他地方的人吧?这里最近发生了凶案,警方还在调查中,我们也还不清楚呢。”
非常官方的回答。
护士不愿说更多,夏油杰识趣地结账,离开了医院。
他在附近的商圈买了一些点心和特产当作手信,又购买了几份当地的新闻报,坐在路旁的休息椅上翻阅着近期的报导,在一份几天前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关于一家三口的凶杀案报导。
【据警方调查,近期骇人听闻的三死一伤案件中,三位死者里,两名男性死者关系为父子,被发现时身体已残缺不全。身为嫌疑人的女性死者分别为两位男性死者的妻子与继母,唯一的幸存者为女性死者之女,目前仍在治疗中。警方仍在调查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和……】
还没阅读完报纸,夏油杰就接到了班主任夜蛾老师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严肃阐述,在东京出现了特级咒灵,他需要尽快赶回东京,和他的同期兼好友一起前往降伏。
夏油杰打断了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奇心,赶回东京开始繁琐的任务,结束一系列任务后又马不停蹄迎来了咒术的等级评定。
手信被丢在宿舍,很快便过了最佳赏鉴期限。
他逐渐遗忘了当时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只在任务结束后和自己的好友五条悟提起这件事。得到白发男生满不在意地嘟囔“那个人也是嫌疑人吧?”这样的回应后,很快也不了了之。
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下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他们迟早会在某个咒灵暴动的事件中再见面,虽然没有产生咒灵,但以过往的经验,一个被诅咒缠身的人并不能过上祥和平静的生活。
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个城镇的咒灵暴动反而出乎意料的少了许多,这在暴动频发的夏季是十分罕见的事。
薰:马上给你增添业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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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咒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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