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帝国,朽败的狼藉俯拾皆是。兰登从小就用一双冷淡的眼睛打量世界。
他在美好浪漫的先贤哲学中寻找心灵契合之处,在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现实世界,独自出尘游离。
他们都说:“兰登是个怪孩子。”
哥哥生日的时候向爸爸提出申请,组建自己的直隶军。老迈的执政官大人低下身子,抚着兰登柔软的金发,“我们兰登想要什么?”
想要一个最漂亮的玩偶,玲珑剔透,不沾染一点尘世污浊的玩偶。
后来他制造了伊芙琳,她被藏在高阁,远离凡俗,是奥斯伯格的主意,何曾不是兰登所求。他得以亲自教导她世间最美好的品质,勇敢、善良、坚定……在如今的帝国里并不重要,甚至可能遭人蔑视的品质。
他忘了伊芙琳不是和他一样的怪人,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她的多巴胺分泌会减少,她会感到抑郁,但他除了给她喝下调节身体激素的药剂之外,别无他法。
伊芙琳十岁那年,他们之间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她被他允准看一些纪录片,《远征军记事》的其中一集,讲述了一个遥远的蓝色星球,那个星球90%的面积都是海洋,远征军驾驶帆船穿行在小块的陆地之间。
“我想要坐帆船。”伊芙琳从娃娃的头发中抬起头,哀求的口吻,“兰登,我今天超额完成了射击训练。”
青少年兰登把他亲手做的甜品从抽匣里拿出来,逐样放在桌上,思忖在全息设备上制作一款帆船游戏的难度。
“不要用全息游戏糊弄我!那不是真的!”伊芙琳抱着娃娃站起来,她的长卷发留到半妖,身穿公主裙,赤/裸双脚踩在地毯上。
睁着圆圆的眼睛,威胁的口吻。
“好——今天有酒酿芋圆丸子。”
伊芙琳跑过去,歪头对准他的眼睛,“你说了‘好’?对吗?”
兰登任命地叹气,“对,我说了好。”
伊芙琳晃着腿哼着歌,一口一口吃下整碗丸子。
十天之后,伊芙琳被奥斯伯格安排进入远征军。
六年后,兰登想给伊芙琳兑现这个承诺。
他尊重伊芙琳的人格,答应过她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当年她离开得仓促,六年来两人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十天。
元旦前一天是很好的机会,虽然兰登很忙,但他已经通宵两个晚上,把所有要做的事情安排好,并亲自画了图纸,令人造了一艘帆船。
或许他们可以到首都以外的地方游玩,也许对伊芙琳连日郁结的心理状态有帮助。
而面对盛满怒气的伊芙琳,他的脸颊被晚风牵起丝丝缕缕的疼痛。
“是不是你出卖了奥兰多的行踪?”
“不是。”
近乎可笑的无稽之谈,如果是对着旁人他断然不会解释。
他凝望女孩光洁的脸庞,休息不足的后遗症显现,胸口沉闷跳动。
伊芙琳把这份沉默当成心虚,“兰登,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抱有期待。你是勒斯特帝国的公爵,你永远为你的阶级站台,你和爸爸,和其他的贵族没有任何区别。”
她气冲冲地转身离开,兰登握紧栏杆,手背青筋暴露。
脑海中一个声音在说,你想念那个抱着玩偶的小女孩吗?给她换一块晶体吧,剥夺她独立思考的能力,然后原谅她灵魂深处的狂妄和无知。
……
奥兰多性命垂危,金属箭矢只差一点就会穿透他的心脏。
菲莉亚的妈妈西拉承办制作了这种追踪弓箭,因此她对弓箭的性能有所了解,知道怎么握弓发力能让箭稍微射偏。
奥兰多和其他“猎物”的尸体一起被运到郊外的垃圾堆填区,今晚一过,工人们会操纵着堆填机器,把他们压成肉饼。
卡兹等在那儿挖出还剩下一口气的奥兰多。
人们狂欢着迎接新年,大街上绚烂的烟火点缀夜色,首都大学的医疗室里,焦急气氛弥漫。
奥兰多的心跳速率骤然降缓,机器发出刺耳的警示声,卡兹刚给他的胸口绑上绷带,握着除颤仪,急出一脑门的汗。
伊芙琳问:“怎么样?他还能不能活?”
卡兹面色凝重地摇头,“很难……”
“去找兰登教授吧!他一定有办法! ”菲莉亚提议。
随着机器“滴——”一声响,奥兰多瞳孔发散,浑身僵硬着停止了呼吸。
卡兹脱掉染血的手套,把伊芙琳抱在怀里。
伊芙琳浑身颤抖,簇簇落下眼泪,“是因为我,爸爸借奥兰多来警告我,不要有异心……”
“你已经尽力了!”
伊芙琳尖叫一声,双手推开卡兹,拉门往外跑,眼前闪过很多零碎的片段,她从小崇拜爱戴的爸爸,最好的朋友兰登,都是杀人魔,她一直坚定的使命是在助纣为虐,她亲手葬送了很多叛军少年的性命……
天哪,她都做了什么!
半路下起雨来,借着越来越大的雨势,伊芙琳在空旷的街道放声大哭。
伊芙琳蹲在墙角,吸了水的裙子黏在身上,冷得瑟瑟发抖。
冷不防一双漆亮的皮鞋踩住她面前的水洼,合体的西装裤腿、丝质衬衫……然后是兰登无表情的脸。
他撑着一把大黑伞,伞面并未往她的方向倾斜,水珠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身上。
伊芙琳觉得委屈。
兰登垂眸看了她许久,终于俯身向她伸手。
上帝也会原谅他愚昧的子民。
他的比雨水更冰,伊芙琳打了个哆嗦。兰登站在伞下,神色无波无澜,启唇说了两句话。
“我的确不知道奥兰多的事。”
“我会救他。”
……
兰登从实验室出来已经天亮,直接走到净手台前,伊芙琳跑到他身边,期待地问:“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兰登双眼惺忪,语气很糟糕,“当然是成功了。”
“太好了!”
伊芙琳跑进实验室,只见一个白皮少年躺在营养液里——不是奥兰多。
“兰登,这是怎么……回事?”
兰登已经走到休息室的长椅上躺倒,手脚蜷缩着睡着,像一台机器进入休眠。
两个小时后白皮少年醒了,他的五官纤细瘦弱,和奥兰多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当他睁眼,双眼掠过纯粹的锋芒,让伊芙琳瞬间相信他就是奥兰多。
“我怎么会在这?”他想起斗兽场上的血腥记忆,开始剧烈挣扎,把营养液搅得满地都是,要不是伊芙琳拦着,他肯定发疯地跑出实验室了。
“我救了你,唔……”伊芙琳被一双瘦弱的手箍住脖子,怕伤到奥兰多不敢用力反抗。
“为什么?”他惊诧地盯着自己白皙的双手,“你对我做了什么!”
伊芙琳快被他掐得窒息,“没有,你先冷静!”
奥兰多却忽然瞳孔皱缩,双手触电似的离开伊芙琳的脖子,后仰摔入水中。
除了满地狼藉,他就像没醒来过。
伊芙琳福至心灵地回头,兰登抱着手臂走过来,蹲下,两指推开奥兰多的眼皮察看他的瞳孔。
“手术很成功,打一针镇静剂就好了。”
从玻璃下抓出一支药剂,在空中缓慢推开,又快又准地扎向奥兰多颈部动脉。
兰登站起来的时候身体小幅度地摇晃了一下,伊芙琳总算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扶住他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应该质疑你的。”
兰登却没有回到刚才休息的椅子,反而走到办公桌后,连接光脑接收数据资料。
伊芙琳做了很大的心里建设才走过去,用指甲划拉桌面,“对不起,兰登。”
她知道自己一旦淋雨,身体数据会变异常,兰登会马上收到信息。她拿不准他会不会出现,而他真的出现了,他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包容,伊芙琳看着兰登双唇紧抿的侧脸,手背重重敲脑壳,“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吧,好不好?”
伊芙琳蹲下,虚扶着椅子扶手,抬眼目光恳切,“兰登,你就往我的脸颊上打,多重都行,多少巴掌都行,然后你就原谅我,可以吗?”
兰登没理伊芙琳的絮絮叨叨自我感动,她说得更起劲了,推搡着椅子,“其实我心里是很爱戴你的,你看你一把年纪了没有结婚,也没什么朋友,以后我给你养老啊,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不对好像差辈份了,我就是你的孩子,好吗?”
“以后你大小便失禁,我给你端屎盆子……啊!”
忍无可忍的兰登薅住女孩的后脖子,拖到净手台怼到镜子前,“别再用你这张鬼脸对我说话。”
伊芙琳昨天做了全套妆发,淋了雨之后,妆化得红一块白一块,看起来真有点养胃。
“什么啊,”她嘴硬说,“你看看你眼睛里的红血丝,看看你的黑眼圈,咱们谁都别嫌弃谁。”
兰登拨开“哗啦啦”的水龙头,把她脸按进洗手盘。
伊芙琳在尖叫,在他手腕上扣出深深浅浅的印子,兰登五指收拢掌控女孩脆弱的后颈,无意间瞥向镜子。
发现自己苍白虚弱的脸上,竟然浮现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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