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晏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在吃完一整盒药之后,他已生龙活虎,一早一晚反把许淮书累得精疲力尽。
安全起见,他仍不能开车。
他们一同上下班时遇到过几次同事,但没有一个人对两人清早同来、深夜同往产生丁点怀疑,顶多是问候一句,打个招呼。
不是同事们心宽似海或是天真无邪,而是因为他们正处于一个新时代的开局之年,各种设计规范和指导手册全部更新,人人案头都是一摞崭新的资料,一个个活像刚开学才领了新书的学生。
他们可没有一个学期的时间慢慢学习消化,必须在拿到资料的同时就用全新标准出图。
大伙儿自顾不暇,连家里的老婆孩子都招呼不过来,更别提在他们两个男人身上看出点什么。
这天,午休将要结束,唐晏云去茶水间里想弄点柠檬或者冰块,加进杯子里提提神,恰巧看见组里的实习生站在窗前,正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朝楼下张望。
唐晏云从背后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问:“看什么呢?”
实习生害羞地笑笑:“没有,没看什么。云哥,我先回位子了。”
唐晏云点头:“好。”
茶水间窗外的楼下是设计院的内院停车场,大中午一般没什么人在。唐晏云目送他离开,不经意地顺着他刚才的视线往下一看,只见一男一女正在楼边站着说话。
他再一定睛……好家伙!
滕雪兰又跑来找许淮书了!
唐晏云精神一振,顿时比刚才那实习生看得还聚精会神。
滕雪兰今天大概是没穿高跟鞋,许淮书听她说话时不得不微微低下头。
二人说着说着话,唐晏云看到许淮书借着掩嘴轻咳,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们本来站在楼南阴影里,许淮书再退就要退到太阳底下去了!
看到许淮书局促又拘谨,唐晏云幸灾乐祸,心里哈哈大笑。
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偏偏许淮书一口咬定,说滕雪兰不可能对他藕断丝连。
唐晏云听后是无话可说的,毕竟许淮书本人根本不知道失去许淮书的滋味。
倘若从没认识过也就罢了,曾经拥有又忽然失去,谁能不想他想得晚上偷偷抹眼泪呢?
他转念又想:滕雪兰既然能跑到院里来,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直接扑到许淮书身上?
唐晏云不动声色,悄咪咪地掏出手机,对准了楼下两个人——许淮书悄悄下去跟那个女人见面,连报备都不跟他报备一声,要是让他揪住许淮书的小尾巴,看这臭男人还敢隔三差五冷嘲热讽他?
他专心致志地关注着楼下的状况,不知何时,茶水间又进来了两个同事。
一个是行政处的大姐,一个是其他部门的前辈,人家都走到他身边了,他才听见动静,赶忙匆匆打了个招呼,假装在摆弄手机。
那两人去了休息区,在沙发上坐着。可能是进门时看到他紧盯着窗外,于是也好奇地扭身往外看。
看了片刻,前辈认出了楼下的人,说:“哦,是她啊。好久没见她来了。”
“可能忙呗。”大姐用十分“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人家年轻人谈恋爱,能去的地方可多了,还非得秀到咱们面前来吗?”
“不是没秀,是人家秀了,你没看懂。”前辈乐呵呵地说,“特大暴雨那天,芳草塘的车间不是爆炸了吗?人家小姑娘第一时间从自己家的物业公司调了聚铝来应急。吃个饭、看个电影算什么啊?这才是高级的秀恩爱。”
唐晏云闻言,愣了一愣。
那位大姐虽然人在设计院,但只搞行政工作,对于业务上的事情全然外行,好奇地问:“聚铝是什么啊?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她不清楚情有可原,但唐晏云不可能不清楚。
月内唯一一场称得上“特大”的暴雨,就发生在许淮书第一次去他家的那天。
最初的雨水调蓄池建造指导标准一般把“初期雨水”定义在降水过程的前2mm左右,意味着空气中的污染物质如二氧化硫、二氧化氮等,大部分在这个区间内溶解在雨水中,后来考虑到机动车对街道路面造成的污染,指导标准又把“初期雨水”定义为一场降水中的前4—8mm,意味着路面污染物在这段区间内被地面雨水径流带走得差不多了。
这些受到污染的雨水不能直接排放,要通过雨污分离管道先进入雨水调蓄池,待降雨高峰期过后测量污染物浓度,再按计划排入指定污水处理厂进行充分处理。
有了调蓄池的缓冲,人们既能根据污染物浓度有针对性地调整工艺,避免资源浪费或处理不充分,又能减轻污水处理厂在降雨过程中的负担。
但理论数值还是和实际情况有一定差距,因为城市道路情况千变万化,某些路段或是地势环境复杂、或是路面坑坑洼洼,污染物积聚在低处,只有当汇水量达到一定数值时它们才进入管网。
暴雨当晚,降雨量达到10mm左右时,污染物浓度突然又出现了峰值。
管网中的水质监测自动发出实时警报,但这时调蓄池的容积已经不够了。为了及时截留,调蓄池只能把水提前排进污水处理厂。
就在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关键时刻,芳草塘污水厂的反应设备突发电路故障,连带着把一串工艺车间全炸了。万幸的是该水厂处理全过程由电脑自动控制,爆炸当时车间里没什么人在,这一炸才未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但因顶着暴雨,无法及时检修,断电后的芳草塘污水厂陷入了一片黑暗,彻底瘫痪。
防汛指挥中心发出指令,裕城所有污水处理单位统一听从指挥,共同抗灾,做到全收集、全处理、零排放,坚决不让此次暴雨影响白鹿河水质,保护下游养殖业生态环境。
芳草塘这一停工,周边处理站的压力陡然增大。结合气象信息,各单位重新调整工艺,计算加药量并申请额外的物资调配。
聚铝是重要的絮凝剂,正常情况下供应充足,但是按照应急手册上药品储备的相关要求,处理站内的备用药量应当大于当前的每日计划消耗量,并保证在极端恶劣天气条件下能够维持一段时间。各处理站的进水量增大,药品储备必须也随之提高,以备不时之需。
上至发源地,下至入海口,唐晏云对白鹿河了如指掌,自然知道所谓下游养殖业指的主要是青螺湖一带。
那里有养鱼的、养虾的,还有养螃蟹的。
尤其是螃蟹——近些年阳澄湖大闸蟹销售火爆,眼看着大家环境条件都差不多,青螺湖不甘寂寞,也弄出了个品牌,所以沿岸养螃蟹的人越来越多。
水产养殖固然有进水门槛,可当今社会网络发达,人人都是自媒体,一座城市根本没有秘密可言,芳草塘污水厂爆炸这么大的事转眼间就会登报上新闻,到时好事者一定会问,污水厂停工,那原来要排到这座厂里的污水都去哪了?
人们谈污染则色变,说到水污染,第一时间就会联想到黑臭水体。这样的印象,对白鹿河下游的水产养殖业必将造成恶劣影响。
青螺湖大闸蟹整条产业链里至少有上百万人,他们和螃蟹们休戚与共,正一起眼巴巴地指望着秋季上市。这不是苍白枯燥的COD、BOD值,是上百万人的生计,是白鹿河生态流域里的万千生命。
——必须把污染阻断,让白鹿河清清白白地往前走。
当时防汛指挥中心发布了一系列应急药品清单,唐晏云趴在床里奄奄一息,动了动手指,随手转发扩散。
诸如此类的紧急征调应的是一时之急,如果没有了下文,通常意味着危机解除,平安无事,皆大欢喜。后来随着雨势减小,他估计这事虚惊一场,也就没吃饱了撑的,跑去追着关注。
然而许淮书提都没跟他提过。
唐晏云又朝楼下看了看。
一直以来,他以为他和许淮书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种默契超乎个人情感之上,是哪怕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哪怕他们上一秒挥着拳头打架,下一秒也能立刻携手共事的默契。
所以许淮书会顶着大太阳,陪他去甲子河采样,而不是急于找律师,咨询如何提防别人算计,或是撇清关系,不闻不问。
许淮书没有加班费降温费,还搭工搭料,他也没有。但那个下午,他在汗流浃背之中感受到了心灵的平静。
基于这种心有灵犀,许淮书应当知道,他必定乐于见到特大暴雨那晚裕城能渡过难关,也乐于听人细细解说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这是他们共同的坚守,无论解决问题的主导人是滕雪兰还是张雪兰。
可许淮书提也不提,是怕他吃醋吗?
唐晏云心道许淮书多此一举,敏感得简直好笑,但试了一试,终于没能笑出来。
他忽然无端地没了兴致,把手机收进了兜里,倚着窗台,呆呆地看着楼下两人。
许淮书并没有让他看太久——大约是楼下太热,滕小姐受不了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转身进了车里。
车门敞着,许淮书犹豫了片刻,随后也进去了。
这两人一进去,原先在车里的司机倒是下了车,走开了几步。
看不见人,茶水间沙发上的两人体面地转回身子,聊起了别的。
行政处的大姐拿起手机哒哒哒地打了几个字,翻看了一会,随口说道:“我家老大去的那个夏令营,本来说今天下午去市体育馆游泳的,现在也该出发了吧?老师怎么还没发照片啊。”
两个成家的人又有了新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聊起裕城各所学校和周围的学区房。
前辈道:“有钱还是买锦绣集团的房子好,我听说他们要建个海绵小区,搞雨水花园。要不是地段离设计院太远,我都想搬到那去住了。对了,这回那小姑娘给他们新楼盘的几千个业主每家预定了一箱青螺湖大闸蟹,中秋节送货上门。”
唐晏云端着杯子,默默地走了进去,脚尖一勾,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两人附近。
“青螺湖的大闸蟹多少钱一箱了?质量怎么样啊?”大姐关心价格,很快又撇了一下嘴,精明地说道,“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家能送得起大闸蟹,还不是都加在房价里了。”
前辈说:“一箱怎么也要两三百吧?青螺湖的螃蟹不比阳澄湖的差,便宜不到哪去。”
大姐一算,咋舌道:“买房子么,都是本来就要买的,她送东西也要买,她不送东西人家也要买。这一下好了,随便几百万送出去了。”
前辈摇头:“这点算什么,听说她给小许弄了个公司,注册资本有九位数。”
“上亿吗?这么多钱!”大姐惊讶地坐直了,小声问,“什么公司,是做什么的?这两人是要结婚了吧?”
“那肯定要结婚了。”前辈唏嘘地说,“可能是设计院吧?要是有人给我建个设计院,让我去当院长,哪怕没有股份,我也愿意干啊。”
他一转脸,问:“你说是吧?小唐。”
唐晏云把空杯捧到嘴边,正神游天外,忽被问起,抬起头想了一想,微微笑道:“是啊。”
呜呜呜呜为什么越来越晚了,呜呜呜呜不要熬夜,要早睡觉啊!
明天写个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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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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