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接受市场风暴的洗礼,裕科就差点走不出襁褓。
项目款和认缴金,运营费、贷款和应付账……这些数字正负相加之后好歹算是得出了让人暂得片刻喘息的答案。
可又总有吊着一口气的感觉——假如其间任何一环出现问题,后面都是多米诺骨牌。
许淮书从锦绣回来后,谢重山也来公司了。
“还记得第一次一起吃饭吗?她说来裕城之前在摩根士丹利工作。”人们越着意美化什么,也就越想掩饰什么,经过滕秋林的重新梳理,何凯莉镶金烫银的履历变得欲盖弥彰,想遮掩的经历也一览无余。
许淮书道,“她原本在一家投行供职,和前夫离婚后跳槽进了大摩,没过多久,那家投行事发,她前夫参与跨境洗钱,在一众宾客的面前被经警当场控制。这件事让她在摩根干不下去,不得不离开上海来了裕城。”
谢重山“啊”了一声,神情简直兴致盎然,问:“洗了多少钱?”
“既然连累了整个团队,看来不是小事。”许淮书看向唐晏云,“滕秋林说业内无人不知,肖羽茅知道吗。”
隔行如隔山,唐晏云虽和肖羽茅玩得久,但对天鹤投资的业务也只有一知半解,从未深究。乍一听许淮书带回的消息,他也一头雾水,只能类比同行业欺上瞒下的工程事故来揣测事情的严重性。
他举手以示清白:“他是真的没跟我提过。要不打个电话问问?”
许淮书微微一扬下巴,示意他现在就问。
唐晏云开了免提,在拨号等待接通的几秒钟里,他道:“以我对肖羽茅的了解,他之所以没提,不一定是想瞒着我们,很可能是因为他根本没当一回事……”
果不其然,上午快十一点钟了,肖羽茅不知从哪个被窝里接了电话,听完唐晏云的诘问依然睡梦未醒哈欠连天:“早就知道了。有什么问题?”
唐晏云清清嗓子,义正辞严地批评道:“你弄这么个人帮裕科融资,还跟我说是高手?”
“嘁……她已经把计划书做好了,你知道吗?整个裕城,你放眼去找,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效率。这还不算高手?”肖羽茅懒洋洋地说,“我能坑你吗?你们是拿钱的,又不是出钱的,怕什么啊?”
“拿钱拿得也不放心啊!”唐晏云问,“融资交给何凯莉牵头,以后会不会出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你还怕她偷了裕科的钱?你放心吧,到时资金从天鹤的账上过,有我在,我一分都不会少给你。”肖羽茅好笑地问,“是谁在问啊,是你问?还是谢重山?今天真是稀奇了,怎么谢重山也嫌钱烫手……”
肖羽茅越说越精神,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唐晏云预感他要开始指天骂地,不听也罢,于是适时地关了免提。
一座城市里,每天有无数家公司私募、公募、贷款、抵押……这些经济活动确实再寻常不过。犯罪的不是何凯莉本人,是她的前夫,大清亡了,没有株连九族的罪过了,就算她知道内情,说不定她劝过,劝不住呢?
人家不都割袍断义,离婚以示清白了吗。
倒是像滕秋林那样的人,身居高位财力雄厚,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怕他根本体谅不了底层劳动人民等米下锅的急迫心情。裕科最要紧的是先解决主要问题,连国家领导人也说: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耗子就是好猫。
唐晏云想是这么想,然而肖羽茅刚刚才说过类似的话,他万万不敢此时随声附和。他的学识、他的判断,他的价值观和立场似乎都是周幽王的烽火,说烧就能烧。
他看了办公桌后的人一眼,随时准备见风使舵。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还是谢重山深深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僵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钱呢,烫不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裕城到罗马,没钱的,走着去能走到,有钱的,坐飞机也能飞到。应用技术,早一步申请专利,占尽市场海阔凭鱼跃,晚一步攻关,就成了明日黄花,前功尽弃。”
“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许淮书闭上眼,沉吟片刻,复又睁开,“但她准备得太快,让我有一种她想赚了这笔佣金就跑路的感觉。怎么可能两天时间就做出计划书?这是负责任的态度?”
“为什么她的计划书出得这么快嘛……”谢重山咂嘴道,“熟能生巧,巧能生妙——可见她和她手下的人有点功力。至于她写得怎么样?真真假假,其实这样也好,让外行人写拿给外行人看的东西,大差不差就行了,没必要面面俱到。假如以后真的遇见同行刁难,咱们也可以以商业机密不便透露细节为由,再挡回去嘛。”
“没有人是傻子。只要有一个声音发出质疑,我们的信誉就会大打折扣。派人订正她的宣传,又要耗费人力物力。”许淮书思索,“会不会是因为她前夫的关系,她想拿了钱去捞人,才这么着急推进?”
“不可能,”唐晏云斩钉截铁地说,“她不会管的。”
许淮书侧目问:“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自然是因为那晚送何凯莉回住处时的小插曲,唐晏云无论如何也不信她和前夫伉俪情深。
不过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稍纵即逝的暗示,是衣冠禽兽之间眉梢眼角的过招,他感觉许淮书理解不了,拿出来说都是有辱圣听。
“直觉呗。”唐晏云说,“她初来乍到,想在天鹤站稳脚跟,所以急着干出业绩,一直撺掇我们,这不挺正常的么?每天都有人偷鸡摸狗,经警不抓别人就抓她老公,说明他性质特别恶劣、数额特别巨大。何凯莉赚的那点佣金哪里够抵账的?她婚都离了,两人在法律上再没有义务了,她还不有多远跑多远?”
唐晏云自认为这番逻辑合情合理,哪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回头蹚浑水,然而许淮书疑惑地注视了他半天,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了一句:“你倒是挺想得开。”
唐晏云:“我说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不等他解释,许淮书又道:“明天我要带人出去考察。师兄,以后你得每天来公司了。”
根据投行的名称和事发时间,谢重山从网上搜出了那条金融界的花边新闻,情况和滕秋林说得八.九不离十。他碎碎念叨的同时不住地搓着手,颇有相逢恨晚之感,闻声回过神:“啊?我来这儿……”
见他面露迟疑,许淮书脸色微沉,肃然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买的那些设备,裕科的账面今天不会这样捉襟见肘,我们也不用临渴掘井。”
研发中心近来陆续进驻的设备们都不是隔天到货的快递,有些需要提前定制,有些则是跨越大洋而来。购买决定是谢重山老早之前签下的,许淮书加入裕科之后方才知晓。
彼时,白纸黑字木已成舟,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师兄,”看得出谢重山面色不悦,许淮书明白自己语气过重,他轻轻换了口气,温声劝慰,“不能再这样了。”
许淮书绝不会一言不合就翻脸,今天之所以把话说得重,除风雨晦暝外,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一大早在滕秋林那受了闷气。
说到底,他被滕秋林挖苦得无话可说,也和谢重山曾经夸下的海口脱不了干系。不能提,提起来便又是另一摊空头支票。
许淮书起身,坐到谢重山旁边的一张沙发,手肘支在腿上,耐心地说:“我们需要引进一个完整的审批体系,不能再因为某件事是你的想法,就一路畅通无阻。”
谢重山无声地摇了摇头——他自立门户的初衷之一就是受够了体制内的牛鬼蛇神拦路,每次和那些人较真地斗智斗勇,总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过五关斩六将也足以消耗一个科研工作者全部的热情。
他在一些个人平台上表达过,希望拥有自由的氛围,因此引得国外的实验室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可权衡再三,他还是选择了留下。
是故土情深,也不全因这个。他决意不能再一次受制于人,以后呼风唤雨由他来呼,坑蒙拐骗和花言巧语也由他来说,凭什么轻信了外人。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许淮书道,“虽然我好像是在逼你放弃研究院的工作,但现在的局面基本上也是你一手导致的。再过一段时间,我要去现场,公司必须得有一个人坐镇。你不来,公司出现了什么问题,他们要耗着时间等人拍板决策,那样效率太低。”
谢重山未置可否,许淮书直接回到办公桌前,随手翻了两页日历:“安排一辆通勤车,把你研究院的课题组暂时搬过来。再办个启动仪式,届时启用所有设备,宣布研发中心正式投入使用。明天好日子,万事大吉。就明天吧。”
谢重山总算有了反应,回身试图看日历:“是吗?这么巧。”
“是的。”摆明了这件事不容置喙,许淮书把日历翻面朝下扣住,“我们发现问题、改变现状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早一天启用,让它们早一天为裕科创造价值,这是我现阶段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谢重山明白了,所谓的万事大吉,是他们苦中作乐的万事大吉。
许淮书问:“你还有什么困难?”
“困难没有。就是,比我预期的……太低了。”谢重山伸了个懒腰,苦涩地笑笑,“我还以为何凯莉神通广大,裕科这次可以一路乘风破浪,直接上市了呢。”
“怎么都不可能,师兄。比尔·盖茨也不是一天就变成首富的。”许淮书坐到他近前,语气温和,字字清晰坚定,“我们要对每一个人负责,无论是股东、员工,还是未来新的投资人。等我们有稳定的盈利模式,能拿出舍我其谁的产品,等我们不用靠私人关系,也不靠虚假的计划书的时候,你的裕科就上市有望了。别的不说,年限一到,挂个新三板绰绰有余。”
谢重山眼皮颤了颤,转眼看他。
“和智慧分拣没有技术捷径一样,裕科也没有发展捷径,我们必须脚踏实地。”许淮书轻声道,“如果有一天裕科乘风破浪,不是因为任何人神通广大,一定是因为我们自己神通广大。”
唐晏云“吭哧”笑了一声。
听着肉麻,然而一麻就麻进了心里,有信仰没什么不好,许淮书一说,他就信了。
这话也说进了谢重山心坎。借风使船固然舒坦,狐假虎威也可享足红利,可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名正言顺、名副其实呢?
对视几秒,谢重山哈哈大笑,一扫颓态:“是吗?”
“当然。”铿锵未必有力,有时平淡冷静反而更具力量——正因深信不疑,所以懒得多泛一点波澜。
许淮书语气平稳地趁热打铁,“我建议,我们暂时停止除开发智慧分拣和经济运距测算之外的一切工作,集中其余全部力量投入花庄。按照合同日期,施工图已经进入校对阶段了,接下来建模任务和IPD(Integrated Product Development)交流会会接踵而来,我们没有多余的精力。”
他的工作笔记上,几个鲜红的日期迫在眉睫,早已印进了他心里,连做梦都会梦见:“除了让智慧分拣按时上线外,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就是利用剩下的时间死磕VDC(Virtual Design Construction),反复演练,把每一个施工细节磕透,减少工程中的变更,压低成本。另外……随便什么途径都好……”
许淮书轻咳一声:“最好能提高工程变现率。”
谢重山俩眼一亮:“你想干嘛?”
“你们的同事、朋友、身边的人,”是问谢重山,也是问唐晏云,许淮书道,“手下有想到工地见习的吗?或者,你们认不认识一些教育机构,有意购买施工视频?我们可以雇一两个专业的人来拍,把每一个步骤拍得很清晰。”
唐晏云问:“你打算卖课件?”
纸上谈兵终归是抽象的,Flash示意也简陋了一些,千言万语不如施工员操作机械当面来两下令人提神醒脑。应政府招标要求,也是为了配合蓝天行动,花庄项目以预制构件装配为主,无论主体还是装饰、暖通,都贴合行业发展趋势和最新应用教材。
“不光是拍摄视频。”全国有成千上万项工程都在建设之中,记录施工过程的不在少数,许淮书道,“我们可以把一部分图纸和模型拆分出来,把制作过程和数据当做收费资料出售。”除高标准施工之外,裕科花了大价钱雇了bim团队,花庄项目中的数字技术含金量更高,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也是理所应当。
谢重山嘿嘿乐了一阵:“咱们去哪卖?刻成盘走街串巷肯定不行,是不是应该做个教育网站?最好和裕科的官网关联在一起,既能让客户看到我们的技术实力,又能让学生看到我们的商业前景。到时双线并行,相互成就,异军突起,一炮而红!”
许淮书眨眼沉思:“可以是可以。但是,倒也没有这么……”
谢重山把手伸到他前面拍了拍,徐徐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每当我心血来潮的时候,我也以为我福至心灵、天命所归,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否则你以为研发中心的那些设备我是怎么签单的?”
许淮书:“……”
“依我的经验,在我们这一行里,要钱只能向上伸手,而不能向下伸手。”谢重山无奈地笑道,“你把收费群体定位为自我提升中的学习者,可你应该知道,只有少数人家庭条件优越,才能在你这个年纪过得像你们俩这样。其他人,要是没几张证在手,都是打着领带的农民工而已。妻儿糊口尚且艰难,他们更倾向于打开手机搜索盗版。比如我的论文,现在在网上也能以几毛钱的价格买得到。”
想以此盈利,短时间确实很难实现。
收入欠佳的劳动阶层是发育不良的稻谷,割起来容易空手而归也教人于心不忍,但隔壁地主家可是有余粮,而且余很多——许淮书拍了拍谢重山的肩膀:“还有一个办法。我听说裕城新商协会的讲师一晚最多能赚80万。看你的了。”
谢重山哭笑不得:“就算我去讲课,收入也属于个人劳务费,和公司两笔账呢。”
“你还有个人资产?”许淮书提醒他,“你是首席合伙人,你要负无限责任。”
“可是,人家新商协会的讲座模式是提前半年预约。”谢重山仍然为难,“不是我不愿意去,是我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那就去找别的社团,找一个能付你讲师费又不用排期的社团。”许淮书说,“锦绣集团的认缴金最快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到位,你有义务保障员工工资正常发放。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开始联系,别说80万,哪怕去掉一个0,我去讲十场也行。”
谢重山:“裕城就这么大,哪有那么多人傻钱多?”
许淮书没说话,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看得谢重山直摇头,连道拗不过,愁眉苦脸地翻起了通讯录。
“哎,何凯莉那边怎么办?”唐晏云问,“要不让他们换个人来负责?反正肖羽茅那儿不止她一个。”
“先不急签合同,等我回来再说。”许淮书一顿,道,“这段时间,能租的不要买,能借的不要租,最重要的是——”
他一指谢重山,对唐晏云道,“你记得看住他。”
受政府相关部门的引荐,许淮书带公司的一波人去外地考察学习,第一站便是进京,预计在京城及周边停留七八天。
下班回到家,唐晏云眼看着他收拾行李,提醒道:“浴室和洗手台上那些,你不带了吗?”
他指的是洗漱、护肤用品。许淮书头也不抬:“不带了,麻烦。”
“平时怎么不见你嫌麻烦?”唐晏云倒坐着一张椅子,叠手趴在靠背上,擅自总结,“原来你平时都是特地打扮给我看的。”
搞工程的人不修边幅不足为奇,理发刮脸倒算是高规格的会客礼仪,一想到许淮书这一去,说不定会蓬头垢面浑身是土地回来,唐晏云顿感别样的其乐无穷。
就在他以为许淮书要闷声答一句“是”时,对方只是垂下眼,扣上箱子,淡淡地说:“坐别人的车,少拿点。”
“……”唐晏云怏怏地应道,“哦。”
这次出差,裕科和市政局、财政局的人同行,乘政府派的车,据说是两辆别克商务,行李多了确实碍事。许淮书自觉地只准备了一只小尺寸的行李箱,装了换洗的衣服,再装了电脑和资料后空间无几,连件厚一些的毛呢风衣也只能拎在手里。
早知他要出门,几个目的地距离裕城都不算太远,唐晏云总觉得不过是眨眼间工夫,没当一回事。这时他从风花雪月里被拉了回来,方才感觉到留给他们聊天打趣的时间不多了。
许淮书要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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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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