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见微是在一片近乎真空的寂静中醒来的。
下午五点的太阳将沉未沉,给房间蒙上一层半透明的鲛绡,那是一种被世界遗忘的空寥,连呼吸道都被堵住的末世感。
“起来,坐床上。”她侧卧在床边,睫毛低垂,视线落在床下的孟厌修身上,指尖在他掌心点了点,口吻很淡。
孟厌修始终握着她的手,身体面向着她,身影在昏昧中凝成一片迷雾,那双黑欧泊般的眼眸从她睡着到醒来,目光从未离开过。
“没事,我坐地上不难受。”孟厌修的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我刚从地上起来就坐你的床,你这洁癖该难受了。”
“随你。”她淡淡回应。
“你看起来还是没精神。”说话间,孟厌修抬起手,冰凉的手背贴上她微烫的额头,顿了几秒后又说,“好在不发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
雾见微摇了摇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想去一个地方。”
“好。”孟厌修立即应道,扶着她坐起身,自己也随之站起。
她坐在床沿,双脚还未沾地,仰头看他:“我还没说是什么地方。”
孟厌修俯身蹲下,双手按在她腿侧,一字一句:“不论什么地方,都好。”
最终,雾见微带他走路去了附近一座香火很旺的古寺。
他们到时已是暮鼓时分,香客散尽,寺内格外空寂。
她手拿三支香,跪在斑驳的蒲团上,仰望着庄严的佛像。半晌后,她起身将香插入香炉,接着双手合十,再度跪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祈福,久到膝盖麻木,也不愿起身。
孟厌修静默地注视着她,随即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下,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虔诚地忏悔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棂,将他们的一半侧脸映上光斑,另一半沉在暗影里。直到日头彻底沉下,夜幕笼罩,僧人要诵经了,孟厌修才扶着她站起来,带她出了地藏殿。
寺里的红墙青瓦被夜色浸染,呈现出沉静的黛色。石板路两旁,古老的罗汉松巍然矗立。
“冷不冷?”孟厌修淡然地伸出手,牵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她没有拒绝,这刻意的体温交织,仿佛成了连接他们之间那道无形裂痕的唯一绳索。
雾见微随他一同往寺外走去,轻声问:“你刚才跪着说什么了。”
孟厌修的视线投向不远处一株虬枝盘错的罗汉松,声音平静,却带着镂刻进骨子里的郑重。
“我对我们的孩子说,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现在才知道你的存在,我很愧疚……”
孟厌修顿了顿,侧过头看她,眼底情绪浓烈,沉吸一口气后又归于一片深沉的温柔,接着说:“我还说,我们很爱你,我们会等你准备好,等你愿意再来找我们。我也向地藏菩萨祈求,求他保佑我们的孩子能无灾无难,随心而活。”
听他说完,雾见微忽地停下脚步,愣怔地看向他。
夜色四合里,雾见微的眼睛像两泓深潭,唇瓣微启,却终究一言未发。
直到回到家。
雾见微在门前站定,没有掏钥匙,而是转过身,将孟厌修挡在了那扇厚重的家门外。
“就送到这里,你该走了。”她抬起眼,瞳孔像结了一层薄冰,“孟厌修,今天我们算做了了断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没怪过你。”
楼道里的声控灯倏然熄灭,孟厌修的身影吞没在昏暗里,他从雾见微眼中看出了决绝。
“阿雾,如果你想一个人静静,我不打扰你,但你想用这个借口和我了断,我不会再放你走。”
“我不吃回头草。”雾见微几乎是立刻反驳,接着猛地转动钥匙,将门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自己的身体成了阻挡他视线的屏障。
孟厌修不愿勉强她,他的脚步钉在原地,隔着那一步之遥的距离,言辞笃定:“我不是回头草,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结束过。”
“……走了。”雾见微无力争辩,反手“砰”地将门关上。
然而,随着门的关闭,她心防的锁却好似被轰然撬开。
夜里,软糯的床面如同长满荆棘,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那些被他气息浸染的回忆无孔不入,啃噬着她的理智。
最终,在凌晨三点时,她终究没能拗过内心,掀被下床,走向门边。
她屏住呼吸,将眼睛贴近了门上那个小小的猫眼,外面只有一片黑黢黢的虚无,什么也看不见。
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安心的拧巴情绪弥漫开来,她在门前僵立了半晌,指尖鬼使神差地搭上了门锁,打开了门,那金属声响也唤醒了楼道的声控灯。
昏黄的光线倾泻而下,将门前空无一人的地面照得清清楚楚,连浮尘都无所遁形。
她紧绷的神经宛如一根骤然断裂的风筝线,飘浮在空中,那种强烈的虚脱感笼罩着她,让她恍惚地倚着门框。短短几秒后,她果断地带上门,回到了床上。却盯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她像是放下了悬着的心,又像是坠入了更深的空洞。
而就在她关上门后不过片刻。
门外电梯的指示灯数字悄然变动,“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滑开。
孟厌修迈步而出,他刚从楼下抽完烟上来,身上带着几乎已消散的微弱烟草气息。
他回到了那个本应空无一人的地方,靠墙而立,微垂下头,视线不偏不倚,牢牢地、固执地,凝望着她这扇门。
后来,雾见微有一阵子没再见过孟厌修,这个男人就像突然从她的视野里彻底蒸发了一样。
然而,他的存在感却以另一种方式无孔不入。比如,雾见微每天清晨醒来,都会收到由高端酒店专人送达的,绝不重样的精致早餐。白天在工作室时,又有人准时给她送来日料定食、牛肉饭、烤海鲜……下午还有甜点和果蔬汁……总之都是符合她喜好的东西。
孟厌修和她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烦恼和她的烦恼从不对等,他最宝贵的是时间,最廉价的是金钱。
但他们在平凡烟火之中,却总能寻得一方平衡,孟厌修会心甘情愿地陪她去吃路边摊,而她其实也很乐意吃孟厌修带她去的那些高级餐厅。
此时此刻,雾见微看着手中这盒他让助理五分钟前送来的炭烤鳗鱼饭,不禁想起曾经有一次,她想吃一家老字号糖水。
孟厌修和她在晚风里站着排起了长队,可在等待了十分钟后,孟厌修便要打电话叫人过来替排。而雾见微总是看不惯他让下属替他办私事的做法,即便他会付远超出日薪的经济补偿,雾见微仍说了他一通。
实际上,孟厌修并非不愿意自己排,只是见她站得脚酸,于是又让她去车里坐着,等他排到了再过来。可雾见微也从不留他一个人排,她喜欢和他一起等,要么一起等,要么就不吃了。
诸如此类的事,充斥着他们的过往。
回忆的稠度与鳗鱼饭的香气同样浓烈,她刚吃了两口,手机的振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只扫了一眼,便立刻搁下筷子。
看着屏幕上姑奶奶的名字,她的问候还未出口,听筒里已传来姑奶奶揪心的关切。
“雾雾啊,你身体怎么样?胃口好不好?千万别因为置气亏待自己……”
她心头一暖,连忙安抚:“姑奶奶,我很好,我最近除了工作就是在家休息,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姑奶奶语气焦急起来,“你生病都不告诉我,就连怀孕也……我这么久都联系不上厌修,你们肯定是闹别扭了!都是那个宋研挑拨的,雾雾,你信我,厌修他只是需要点时间……”
“嗯?姑奶奶,我们没吵架,你放心吧。”她这才惊觉,自从孟厌修从老宅走了那天起,他也切断了家人的联系,甚至连姑奶奶的电话也不接。
“真的?”姑奶奶将信将疑,“我没亲眼看到我不敢放心,干脆我来看看你!”
雾见微微张着唇,迷茫地眨了眨眼:“啊?这么突然?姑奶奶你什么时候要来看我呀?”
姑奶奶是个做事果断的,立刻决定:“我等不及了,就待会儿,我晚上去你们家里,让我看看你们,我才放心。”
“家里?”雾见微惊得豁然起身,膝盖“咚”地撞上桌角,一片火辣辣的疼,她强忍着抽气,“姑奶奶,你别麻烦了,不用专程过来……”
“雾雾。”姑奶奶的声音沉下来,“你一直在推脱,是不是真在骗我?”
“没有……我没骗……”她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那我一定要来。”说完,姑奶奶就挂断了电话,不给她再劝服的机会。
“糟了……”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雾见微心头警铃大作。她飞快地收拾好满桌狼藉,冲下楼伸手拦出租车。
下一秒,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却如有预兆般,无声地滑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孟厌修轮廓分明的侧脸。
“你怎么在这儿?”她讶异,大约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他。
孟厌修下了车,为她拉开副驾车门,手掌护在门框边缘:“阿雾,要去哪儿?我送你。”
雾见微暗自泄了口气,终是弯腰坐了进去,在他倾身过来之前,利落地自己扣好了安全带。
“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孟厌修回到驾驶座,侧头看她,语气温和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家……”她迟疑地吐出这个字。
“好。”孟厌修点头,发动引擎,准备送她回家,却听到她接着说……
雾见微望着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几乎是叹息般地补充了一句话。
“去你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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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心锁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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