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唐珞在中岛台前备好了菜,准备做个三菜一汤,到了五点多钟,便给傅裴南发了个语音:
【什么时候回来?】
傅裴南回得很快:【临时有个应酬。】
唐珞拍了个照发过去,一桌处理好的鲜肉蔬菜,只等下锅了,说了句:【那我自己先吃了哦。】
傅裴南:【等我一会儿,晚点回去。】
饭局上,傅裴南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句:“好几天没回家吃饭,女朋友生气了,你们慢吃,我改天再请黄总吃饭。”说着,留了沈雨霖应酬,自己便先赶回了家。
到了家时,唐珞正百无聊赖瘫倒在沙发上,元帅窝在她脚边,电视机上播着不知多少年前的老电影。
锅里三菜一汤已经做好,只等他回来了。
她问了句:“回来了?”
傅裴南“嗯”了声,又十分给脸面地说了句:“挺香啊。”说着,便去衣帽间换身居家的衣服。
出来时,唐珞正背对他,在厨房热菜。
桌上放了一盘热腾腾的孜然羊肉,他便走上前去坐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说了句:“味道不错啊,多给我盛点饭。”
说来也怪,外面那些五星级酒店、米其林上星的餐厅,他早已吃得食之无味,有时筷子都懒得动一动,唐珞亲手做的一桌朴素的小菜,却能让他吃完满满一碗饭。
唐珞把菜一一装盘端上来,又用陶瓷罐子盛了一锅排骨玉米汤,盛了两碗饭,便坐到他对面,两人无言地默默进食。
而吃到一半时,他手机在桌上响了起来。
备注只显示一个字——妈。
手机一直响着,他像是不大想接,一直晾着。
他妈妈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也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夺命连环call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
第三回打进来时,唐珞便用下巴指了指他手机:“接啊。”
他顿了片刻,终究还是接听,说了句:“喂?”
“在哪儿呢?”
这声音唐珞再熟悉不过,这么多年,她听着他们通过无数通电话,却从未与对方对话过一句。
傅裴南回了句:“吃饭。”
“过两天就是中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
听到儿子这冷漠的语气,唐铃惠也显出生气:“就住家门口也不知道回来,也不知道是被哪个妖精勾了魂。你先吃饭,周末就是中秋节了,我们在你爷爷家聚餐,你回来一趟,有点事跟你商量。”
傅裴南没应声。
而对面则是“哎”地叹了口气,便挂断了电话。
傅裴南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继续吃饭。
电话内容唐珞听得一清二楚,也明白那“哪个妖精”明明白白指的就是她,不过她没说什么,她也没资格说什么。
吃过饭,傅裴南去洗澡了。
浴室内“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唐珞把脏碗筷放入洗碗机,听着洗碗机启动的声响,看着他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她瞥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顿了顿,终究是鬼使神差拿起了它。
傅裴南只有一部私人手机,不像其他商务人士,随手一掏能掏出三四部,私人、工作分得清清楚楚。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知道他的手机密码,她的指纹甚至可以解开他屏幕。
她按下指纹,手机顺利解开。
她点开微信,划过一堆无关痛痒的工作群,点开了备注为“妈”的聊天界面,而后看到他们下午的对话。
说是对话,其实无异于单口相声。
这几年来,因为她的存在,他和他家里的关系也一度十分紧张。
好几年了,他都只有逢年过节,才不得已回去一趟。
唐铃惠:【儿子,在干嘛?】
唐铃惠:【星怡下周要回国一趟。】
唐铃惠:【对方已取消】
唐铃惠:【对方已取消】
是他妈妈连打了两个视频通话,他都没接,而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只回了两个字:【开会。】
唐铃惠:【你真是伤我的心。】
唐铃惠:【你在外面的那些事,这么多年我也没管过什么。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该收收心了吧?】
而之后,傅裴南没有再回。
唐珞再往上翻,却不见其它聊天内容,大概是被他删掉。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感到心里一阵阵的疼。
这么多年,导致他和他家里关系僵硬,有家不能回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她知道他夹在中间也很难。
她脸色苍白得要命,手心更是冰冷僵硬,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把他手机倒扣回了桌上,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
那一晚,她侧卧在床上,借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光,静静望着他清浅的睡颜,就这样一夜都未能入眠。
一开始只是脑袋空空,而到了凌晨时分,她轻轻合上眼却也难以入睡,脑子里便开始混混沌沌、毫不连贯地浮现起过往的碎片……
听姑姑说,她爷爷在世时,他们唐家在当地,也算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
她爷爷是局长,膝下育有一儿一女,一个是她爸,一个便是她姑姑。
她妈妈是省舞蹈团的芭蕾舞演员,当年她爸看了一回她们团的表演,便对舞蹈团中最年轻美貌的她妈妈一见倾心,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而她妈妈钟曼玉,大概是看上了她爷爷家的背景,又看她爸爸年轻时也算一表人才,几番追求之下,最终选择了嫁给她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混蛋老爸。
只是婚后没两年,她爸爸拈花惹草的花花肠子便暴露无遗。
这段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紧跟着她爷爷又去世,她们家家道中落,这段婚姻里,再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她便选择了离婚,把三岁的她扔给了她爸爸,一个人远走高飞。
树倒猢狲散……
爷爷去世后,没两年她爸爸也因犯了些事丢了铁饭碗。
她一直生不出孩子的姑姑,也被一干二净地踢出了夫家的大门,被迫结束了那段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
再后来,她爸爸消失了,她便被扔给了姑姑。
总之从记事起,她好像就一直在跟着姑姑两人生活。
大概是在十一二岁那年,她姑姑生了场大病,自知自己没有能力继续抚养她,便联系上了她妈妈把她接走。
而当时她妈妈已经在北京再嫁,嫁的人正是傅裴南的舅舅,唐铃惠的亲弟弟。
她是在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来到北京,也是在那一年认识了傅裴南。
她对傅裴南的第一个称呼,是哥哥。
她是如何走进了高贵的唐家,第一次接触到唐少强、唐铃惠,后来又是如何像皮球一样被踢了出来,她从来都不敢细细回忆。
她一直都是个不敢回望过去的人。
她想要一个安稳的家,只是那一个又一个家,却总是像幻象一个个崩塌。
她不是多么有野心,这么多年,她每一次的奋力奔跑,也都是逼不得已。
她不是在寻找一个更好的栖息地,她只是在逃生。
总之,她只在北京待了半年,便又回了姑姑家。
而在十六岁那年,姑姑病逝了。
她自小聪颖过人,虽然家里穷,但她从未放弃过好好读书。
姑姑总是说,知识改变命运,她爷爷也是在那个年代咬紧牙关读到了硕士,才能坐上那样的位置。
她成绩一直优异,但不知为何,姑姑去世后,她便彻底没了读书的念想。
读书又有何用呢?
她还是改变不了失去至亲的命运……
那一阵她万念俱灰,不顾学校、老师们的阻拦,兀自退了学,一个人收了一箱行李来到了深圳打工。
而在十六岁那边,她在深圳又一次遇见了傅裴南……
再然后,便是他们的这八年。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几天一个人待在家里,脑海里总是控制不住一次次地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两个互相相爱,却又注定要分开的人,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尽可能无痛地结束掉这段没有结果的关系?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段感情不是忽然地戛然而止。
如果可以,她希望两人都可以做好准备,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把未能完成的遗憾都一一填补,等到了最后期限,他们都能够无悔地离开,坦坦荡荡去面对接下来的旅程,各生欢喜。
*
很快便到了周六,这一日也是中秋。
回北京这么多年,正如唐铃惠所说,他就住在家门口,却从不肯主动回家一次。
唐铃惠也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个女孩儿,那个钟曼玉带过来的拖油瓶,如果当年,她早知有这一天,她就是把那丫头掐死,也断不该让她进了唐家的大门。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知道强加干预没有用。
她自然知道儿子的住址,不过这四年,她也只是趁着有一回,知道唐珞去了上海,过来看了一眼儿子的住所,看看他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之后便再未打扰,母子之间的话也是越来越少。
傅裴南不喜欢回家,但每逢清明祭祖、中秋团圆,这样的日子他躲不掉。
这么多年,他爷爷一直住在老四合院,儿女们看家中设施简陋,也一直让老爷子搬出来,不过老爷子不肯。
说他生在这儿,以后也要死在这儿。
他有几个姑姑、伯父,不过多在海外,这几年,尤其是奶奶去世之后,逢年过节大家也不愿回来了。
傅泗礼人在北京,不过平时应酬多,便也只有唐铃惠在替傅泗礼尽一些表面的孝道。
这次去了老宅,发现家里也不过爷爷和唐铃惠二人。
铜炉上的烟雾袅袅升起,三人围桌而坐,唐铃惠说了一句:“泗礼今晚有应酬,说要晚点过来。”
老爷子没多说什么,只是拿着木头筷子敲了敲铜炉边沿,说了句:“吃饭吧。”
唐铃惠赔笑道:“吃饭。”
这几年老爷子身体不大好,话也不多,自己涮了些青菜、豆腐吃了几口,便起身说了句:“你们慢慢吃。”便回屋休息去了。
桌上便只剩唐铃惠、傅裴南母子二人。
等里屋房门关紧,唐铃惠小声念叨了句:“哎,过节也越来越没有个过节的样了。吃点什么不好,老爷子非要吃什么铜锅。”说着,涮了几片肉放到傅裴南碗中,“你吃,多吃点,看你这几件一年比一年瘦。”
傅裴南不应声,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
唐铃惠又环顾了一眼餐桌,准备了一桌菜,此刻却几乎纹丝未动,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顺心,端起了一盘冻豆腐便叫了声:“阿姨啊。”
“哎!”陈阿姨应声而来。
她把冻豆腐递到阿姨手中,说了句:“把这个撤了吧。又不是战争年代了,谁还吃这个,也就你爷爷爱这一口。”说着,又端起一盘手擀面,“这个也撤了。”
只是阿姨刚要接过盘子,便被傅裴南伸手拦住。
他把一盘冻豆腐放到自己面前,说了句:“不用撤了,我吃。”
唐铃惠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莫名想起十几年前,那姑娘第一次来到她们唐家吃饭,小丫头也不夹肉,也不夹青菜,就可着面前那一盘皮蛋豆腐落筷,一顿饭只把豆腐吃了个精光。
她兀自嘀咕了句:“吃这个干嘛……”
这点口味上儿子随她,她养了傅裴南二十多年,哪见他吃过什么豆腐、豆皮、豆汁儿之类的东西。
阿姨怔怔楞在原地,唐铃惠便说了句:“那先别撤了。”说着,把手擀面递过去,“把这个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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