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二十二

北京的三天过得很快,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就到了分别的时刻。

回去的飞机上,玫瑰问方协文,往北京这边的公司投简历的事情怎么没提前和她商量一下呢?

方协文不答,反将一双从酒店拿过来的一次性拖鞋放到她脚下,“你要不换上这个?快三个小时呢,能舒服一点。”

玫瑰不放弃,继续问道:“哎,坦诚说,你还真愿意为了我放弃你的前程啊?”

方协文答:“哪有那么夸张,人家那好歹也是国企,再说,工作不就是一个继续学习的过程吗?回头还有别的机会呢。”

玫瑰的一颗心瞬时变成了棉花糖,甜丝丝的,很柔软。

方协文又说:“你不用那么大心理压力,其实我回北京也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以后方便回延边看我妈。况且,谁又能保证我留在上海就一定能做出什么成就呢,从哲学上说,世界是不断地运动变化的,我们得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玫瑰有点意外:“你还懂哲学呢?”

“那我懂得可多了。”方协文故作骄傲地捏了捏她的脸,“你都不知道,我在你们家……”他顿了顿,自嘲一笑,“还跟你爸讨论了一翻《全球通史》呢。”

“天呐。”玫瑰瞪大了眼:“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跟我哥还都不敢在老爷子面前班门弄斧呢!”

“所以说无知者无畏嘛。”

“那看来,我爸是真的很喜欢你了。”玫瑰听他的话脱下短靴换上了拖鞋,脚趾果然放松了很多,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哎,方协文,你帮我闻闻,我脚不臭吧,别回头被人挂到网上去。”

方协文被她逗笑,差点被一口橙汁儿呛死,咳嗽了半晌才停下来,脸都红了。

玫瑰赶紧抽了张纸巾递给他,“有那么好笑?”

“放心,你香得很!”方协文接过纸巾覆住口鼻,只留一双深邃而清亮的眼眸在外面。

玫瑰看入了神,半晌,突然说了句:“谢谢你啊,方师兄。”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下了一跳。

换做以前,她定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情侣之间就应该凡事都把对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可现在,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她已经逐渐明白,大多数人在做选择的时候都是利己的,所谓的爱情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眼前的傻子,这么孤注一掷,把自己的全部都押在她黄亦玫一个人的身上,万一哪天她退缩了,他要怎么办呢?

之前黄振华总说她对待爱情就像个赌徒,一上来就all in ,可今天和方协文一比,她觉得自己还算理性了,至少,她当初可没想过为了那个男人放弃国内的一切去法国重新开始。

“谢什么?”方协文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低声说道:“我说的实话而已,你就是很香嘛。”

“哎呀,你烦不烦!”玫瑰没好气地掐了他一下,然后也不搭理他,红着脸把目光转到舷窗外去了。

今天他们的舱位比较靠后,从她角度看出去,刚好可以看见飞机银色的尾翼缓缓滑过波涛翻滚的无垠云海。

只是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景色有什么变化,不禁让她有点昏昏欲睡。

“给,戴上睡一觉,等睁开眼,就到上海了。”

方协文递过来一个眼罩。

“嗯,我还真有点困了,昨晚没怎么睡好。”玫瑰从善如流地接过眼罩,覆住了双眼,世界瞬时陷入昏暗。

眼罩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很好闻,很安神,刚好可以让她忘掉很多事。

“别难过。”方协文揽她入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安慰道:“等我们回了北京,你就能天天见到你爸妈了。”

“不是这个。”玫瑰调整了一下睡姿,咕哝了一句:“是苏苏,昨天本来聊得好好的,最后却被一两句话弄得不欢而散。”

方协文不解:“为什么啊?”

玫瑰那边却没了声音。

他低头去看,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脸上覆着眼罩的她很安静很乖,鼻梁高挺的优势更加明显,嘴唇微微开启,看着很有点好亲。

方协文立刻强迫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可睡了还没一会儿,两人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广播声给吵醒了。原来是飞机遭遇了气流,机组人员正在提醒乘客不要惊慌,保持坐姿,系好安全带。

“别怕啊,我在。”方协文一边安慰着玫瑰,一边利落地用单手收起了两个人的小桌板。

“你也不要怕哦。”玫瑰往方协文的颈窝处蹭了蹭,语气相当漫不经心:“坐飞机嘛,不遇到气流倒稀奇了,我跟你说我上回去……”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飞机就失速一般急剧向下俯冲而去,失重感袭来,玫瑰吓得一把就扯下眼罩,下意识往舷窗外一瞥,就发现正大幅度上下摆动的机翼已经严重变形了!

这什么情况啊!

“方协文!”

“老婆别动!”

两人同时喊出声来,下一秒,玫瑰就已经紧紧被方协文抱在了怀里,头部也被他用掌心温柔护住了。

“别害怕,没事的!有我在呢。”方协文极力稳着心神,不停地安慰着怀里的玫瑰。

瞬间失重对心脏是一种巨大的考验,很多人承受不住,直接尖叫出声,机舱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小孩子的哭声震破耳膜,所有没被固定的物品都不受控制地飞上了半空,又七零八落地落下,哗啦声一片。

广播仍在重复着,机组人员的声音隐隐带着急切和惊慌:“请所有乘客立刻坐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可事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前排有个没来得及系安全带的乘客瞬间就被甩到了天花板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掉下来的过程又砸了好几个人,现在整张脸都是血,半个身子刚好卡在方协文旁边空座的椅子下面。

机舱于是乱成了一团麻,好多人都在哭喊,机组人员的指挥根本无济于事。

玫瑰不敢抬头,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吓得她顿时情绪崩溃哭出声来:“方协文!发生什么了?是有人出事了吗?”

“有人没系安全带被甩飞了!”方协文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但仍旧利落帮玫瑰做了个弯腰伏低的动作,让她的上半身尽量贴近膝盖,“放低重心,别抬头,没事的!”

然后才伸手去扯地上的那个人:“兄弟,你没事吧?”

不远处的空乘人员也解了安全带冲了过来,一边冲一边朝那人喊着:“快抓住座椅!”

话音刚落飞机就回应似的又剧烈颠簸了一下,空乘人员只好先蹲下身子固定好自己,眼见着一时半会也冲不过来了。

好在地下那人虽然看着头破血流的,但意识还算清醒,关键时刻求生欲占了上风,听见空工作人员的话立刻就……抱住了方协文的脚。

一直伏着身子的玫瑰视线刚好捕捉到这一幕,她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脚底下那个血淋淋的东西是什么,然后整个人就被无尽的恐惧吞噬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原以为自己的心脏早已强大到无惧任何变故,可原来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根本就不在她的承受能力之内,她还是需要从外界获得安全感的。

她做不了孤岛,幸好,此刻有他在身边。

感受着后背上他掌心的温度,聆听着耳边他丝毫不见慌乱的安慰声,她真的好了很多。

“别怕啊,一会儿就好了。”

然后他竟然还有空关心了一下脚底下那个人,“兄弟,抓紧啊。”

情绪稳定得简直可怕。

飞机上下颠簸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极速下降,玫瑰判断不出来这短短两三分钟他们到底下降了几千英尺,只是隐隐感觉的事情可能要糟糕。

飞机里已经遍地狼藉,好多乘客不同程度地受伤,其中似乎还包括一个小朋友,因为她听见孩子的妈妈一直在崩溃大哭。

“方协文,我们会死吗?”玫瑰转过头去,看向和他一样压低身子将脸贴在膝盖上的他。

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流就开始汹涌。很多思绪在脑子中乱成了一团,开始想家,想爸妈和哥哥,想他们的小出租屋,想丢丢,想和他有关的每一件甜蜜的小事……

不想死。

“不会的傻瓜,咱们的飞行员都是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的,这点小颠簸不算什么。我们还要一起活到一百岁呢。”

玫瑰吸了吸鼻子:“真的吗?”

方协文说,“当然真的,你现在就可以想想下了飞机去吃什么了。”

“可万一呢?”

“如果真有万一,我陪你一块死,刚好可以照顾你。”

玫瑰哭得更厉害了,“对不起啊,如果不是去见我爸妈,你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了。”

方协文摸了摸她的头发,勾了勾唇,“我不想听这个,你就没有点别的什么想对我说吗?”

飞机又一阵上下震颤,机舱内的恐慌气氛似乎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有的人已经开始心脏不舒服,一直在喊工作人员他需要救助。

玫瑰于是不再犹豫:“方协文我爱你。”

“我也爱你,并永远爱你。”方协文笑意温柔,“一会儿他们要是通知写遗书我就不写了,刚才那一句就是我最后想说的所有话了,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玫瑰愕然:“你刚不还说我们会一起活到一百岁吗?”

“会的会的!”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话进来。

玫瑰和方协文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了好几秒,才将视线转向在那个被血糊住了脸,连样貌都看不清的男人身上。

“你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然后还会生一个漂亮孩子,眼睛像你鼻子像他,又贴心又懂事,聪明得跟爱因斯坦似的,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是我说两位,都这个时候了咱就不要演偶像剧了行吗?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啊!我这长这么大女孩手都没牵过呢,呜呜,我也不想死啊!”男人也开始大哭。

然后刚好这个时候空乘人员也来到了他们旁边,不由分说就将受伤那哥们儿锁在了身下。

“先生你还好吗?”空姐扯了扯男人的手,关切地问道。

“你看我好吗!”男人咬牙切齿。

玫瑰破涕为笑:“你看,至少你现在已经被女孩牵过手了。”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穿过了晴空湍流,恢复了平稳。

劫后余生的幸福感直冲大脑皮层,机舱瞬间被掌声和欢呼声淹没,玫瑰再也顾不上那么多,紧紧和方协文拥抱在了一起。

受伤那男人被工作人员带走之前总算没忘记跟方协文道谢:“谢谢你啊兄弟,回头有机会我请你吃饭,一会儿处理完伤口我把我联系方式留给你。”

方协文点点头:“你客气了。”

回到上海,玫瑰的复旦生涯也就基本结束了。她的硕士学位论文《绘画干预对自闭症儿童的疗效作用》后来还被研究生院评为当年度的校级优秀论文之一,也算是给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九年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最近发生的很多事都让她感慨颇多,在父母面前郑重承诺会追随她、照顾她一辈子的方协文和飞机上那个始终将她护在怀里并心甘情愿陪她一块去死的方协文都让她感受到了“爱”赋予生命的意义。

最终她还是决定留在上海。和苏苏说的什么“以男人为中心”“离开男人就活不了”完全没关系,她只是越来越感觉她和方协文像并肩站在人间赏风景的两棵树,枝叶缠绕,心意相通,可以一起经历风雨,也可以做彼此的依靠。

这样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关系,为什么要用恶意去揣测呢?谢令妤说得对,不必演给别人看,自己的感受才最重要。

因为这个决定,她只能撕掉之前北京几家不错的公司发来的offer,一切重新开始。对她而言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找到一份既让她热爱,又能和她所学专业高度相关的工作,就不容易了。

方协文对于她肯留下来的决定很意外,那天她和他说完他怔了半晌,才轻轻把她拥入怀中:“你不必对我这么好的。”

玫瑰说:“难道就只许你对我好,不许我对你好吗?”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啊。”方协文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人为我弯过腰。”

玫瑰故意哄他笑:“谁叫你长得那么高?”

方协文却没有笑,只说:“你放心玫瑰,我一定会努力的,绝对不辜负你今天对我的支持和付出。公司最近把荣椮集团的项目交给了我,要是做好了,我们那个三年之约就可以提前了。”

玫瑰挑了挑眉:“嗯,你快点,我还等着和你生一个即漂亮又贴心还跟爱因斯坦一样聪明的孩子呢。”

两人想起飞机上那个满脸血还不忘毒舌吐槽的哥们儿,还是不厚道地笑了。

毕业典礼很快就如约而至。

在那之前,苏苏还来上海看了玫瑰一次。虽然她说什么也不承认她是特意跑的这一趟,但玫瑰坚持己见,非说她就是爱她爱到不远千里也要过来哄她的。

苏苏被她的无赖震惊到,说:“不是你给我写邮件说你想我了吗?”

玫瑰把头枕在她的颈窝上,小猫一样撒着娇:“是,就是我想你了。”

苏苏的身体僵了僵,似乎对这样的亲密很是无所适从,但到底,她还是没有躲开。

玫瑰说:“我就知道像你这么温暖柔软的人,不会一辈子不理我的。”

苏苏笑:“你倒是第一个说我温暖的人,青莛的人私下里都叫我冰山。”

玫瑰说:“那是他们不懂你!”

苏苏不接话,目光在小阁楼里转了一圈,眸底才流露出一丝心疼:“你就住这儿啊,这么小。”

玫瑰倒了杯水递给她,不以为意地说道:“这本来就是个阁楼。”

“他呢?”

“上班呗,每天都很忙。哦,不过今天会早点回来,因为知道你来了嘛。”玫瑰弯起眼角,“回来亲自下厨做几个菜给你接风。”

“那我怎么敢当。”苏苏喝了口水,奇道:“之前庄国栋把心思都扑在工作上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理解?”

玫瑰眼神黯了黯,嘲讽一笑,“庄国栋人家那是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我就是他生活里一个不需要有想法的附属物而已,有什么资格理解不理解?但方师兄规划的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他对我那么好,又事事以我为重,怎么能一样?”

苏苏坐到沙发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论迹不论心,他们俩其实没分别。”

“可偏偏,我在乎的就是心啊。”

苏苏沉默了几秒,没有对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

好半晌,才又说道:“只能说,你和庄国栋都是棱角分明的人,两个刺猬抱得太紧是会刺伤彼此的。”

玫瑰表示不赞同:“我才不是刺猬,否则,怎么没刺痛方师兄?”

苏苏说:“那只能证明两点,要么,你已经被生活磨去了棱角,要么,他在忍呗。”

“天呐!”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让玫瑰感觉有点后背发凉,赶紧制止道:“好可怕,你不要再说了。”

苏苏也觉得自己失了言,赶紧缓和道:“的确,我也没有见过他,这么片面又刻薄地评价你俩的关系,的确有失公允。”

玫瑰立刻替方协文摇旗呐喊:“他真的特好,等待会你见了就知道了。”

倒了傍晚,方协文果真早早就下了班,还从市场带了好多菜和肉回来,上楼跟苏苏打了招呼,就一头扎进厨房忙活了起来。

苏苏问玫瑰:“你不去帮忙?”

玫瑰说:“不用,他一个人应付得来,咱俩这么久没见了,好容易有个机会好好说说话。”

又问:“哎,你觉得他怎么样?”

苏苏摇摇头:“就这么匆忙见了一面,能看出什么来?”

玫瑰说:“哎呀,不说性格,就说整体嘛。”

苏苏说:“还行,人长得高高大大的,也挺帅的,就是感觉有点拘谨。”

玫瑰听了立刻瞪大了眼:“真神了,你跟我哥说得一样!”

苏苏一怔:“黄振华也这么说的?”

玫瑰撇撇嘴:“嗯,不过,他没你这么客气。”

苏苏笑:“我都能想象出你哥那副嘴脸了。得,我还是下去帮帮忙吧,顺便也好全方位立体地了解一下你的男朋友。”

玫瑰想了想,这倒是个让方协文融入自己圈子的好机会,也就没有阻止。

苏苏和方协文都是懂生活也会生活的人,还没过一个小时,就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出来。等玫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两人通过短暂的相处,看上去已经熟稔了不少。

有说有笑吃了一餐饭,大家都吃得很满足。

“你们俩上去聊天吧,我来收拾就行。”方协文主动包揽了刷碗的工作。

苏苏还想客气客气,却被玫瑰直接拉上了楼。

“怎样,现在可以公正客观地评价评价了吧?”

苏苏大笑:“现在更没办法公正了啊,没听说吃人家的嘴短吗?”

玫瑰嘟了嘟嘴:“你怎么跟我哥一样,就夸两句能怎么样嘛。”

“我夸不夸又不影响他在你心里的形象。”苏苏斜睨了她一眼,“我怎么又和你哥像了,之前你不还说我和方协文像吗?”

玫瑰哼了一声:“我要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后来,两个人躺在床上又聊了很久,苏苏才对方协文做出了客观评价。她说他敏感,自卑,会很在意来自别人对他的评价,所以在那之前,他会先苛求自己把一切都尽量做到完美。

生活当然会奖励每一个自律向上的人,可如果一个人必须要依靠外界的驱力才能推动,那么如果有一天,他所在意的那套评价系统崩了呢?

他会怎么样?

说不定,还不如庄国栋那样极度自我不把任何人的感受和需要放在心上的人呢,至少那种人的自我认同感足够强,还不会轻易就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把自己的一切都否定。

苏苏的话让玫瑰想了很久,也没想好要怎么才能帮他重塑那个脆弱易碎的内心世界。

大概也只能,好好爱他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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