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腿伤痊愈之前,凡是与盛锦有关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全经由盛时澜一手包办,如非必要,几乎从不假手于人。
而在他能够长时间自由行走之后,这种隐形的掌控欲并没有随之消减,反而变本加厉又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盛锦的生活之中。
如果让盛锦从目前能够接触到的绘本当中的人物性格来形容,这个时期的盛时澜之于他,比起传统意义上温柔宽厚的“兄长”,更接近于严格又不失亲近的“父亲”一角。
从那往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盛时澜腿伤康复的消息被有意放回国内,对方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曾经和盛锦朝夕相对的人,现在只有在夜深的时候,偶尔甚至需要隔上三五天才能见得上面。
还没等盛锦适应这种变化,他的小学生涯也在这个时期迎来了尾声。
布利蒙特在学生毕业前会专门召开一次面向单个家庭的家长会,谈话的内容说不上十分重要,但诸如“第一次”、“最后一次”之类的名头在大多数时候总占据别样的意义,往往也会取得更多的关注。
盛锦先前对于谁来参加家长会这样的事情并不太在意,这次却多了点期望,倒不是因为所谓的“仪式感”,而是距离他上一次见到盛时澜已经间隔一周——对方因为工作出差,至今未归。他不了解盛时澜的工作,纵然能够理解对方的忙碌,也难免生出许多失落。
这种低迷的情绪隐隐约约持续到了家长会当天,盛锦跟着何究在预定好的时间准备进入会议室,刚迈开步伐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何究温和含笑的声音响起:“小锦,你看是谁来了?”
盛锦似有所感,顺着何究扶住他肩膀的手看向走廊的另一侧,在看清那道原本预计不会出现的人影后忽地怔在原地,他呐呐地张了张口,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人身着一丝不苟的深色四件套西服和落到小腿处的长款毛呢外套,看起来风度翩翩,挺拔又冷峻。
五官细看之下则宛如带着弯钩的寒月,高鼻深目,嘴唇很薄,是极年轻且俊美的样貌,眉眼间却藏着比风雪更冷的颜色。
盛时澜没说自己为了赶上这场家长会,七十二小时连轴转,又加急开了两场会议,在工作结束后连夜乘坐私人飞机赶回来,只是在盛锦看过来的时候,一如往常向他伸出手。
“来。”
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足以使人感到疲惫,但盛时澜的神色仍旧平稳而冷淡,窥不见一丝一毫风尘仆仆的疲态,只需站在那里就可以给人足够的底气。
班主任早已等候在门前,看见盛时澜后迎上来同他握手,“盛先生。”
接着推门将人引进室内,其他参与面谈的教师也早已在内等候。
盛锦不太习惯单独和这么多长辈相处,坐下时不自觉挨得盛时澜近了些。
基于就读学生的特殊性,会谈的内容相对而言也很简单,除了对学生生活学习做出阶段性总结,也会给出一些发展方向的建议,刨除此类功夫,还会专门整理出在校表现突出的方面呈现给家长。
前面的内容盛锦听得云里雾里,后半部分倒是听懂了——大体内容是夸赞他在入学前后进步有多神速,在哪一方面展现出特长天赋,在学生群体里受欢迎的程度等等,用语夸张到让他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盛时澜将这些夸奖全盘接受,完全缺乏谦逊地表态:“他当然很好。”
“我一直都知道。”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盛锦一面不自觉地高兴起来,一面又生出些羞愧的情绪。
——这是为了客套说出的话吗?他其实并没有这么好。
所幸谈话并没有进行很长时间,身边人起身握手的动作宣告着他得以从这种过分羞涩拘谨的别扭状态中解脱出来。
驾车返家的路上,盛锦表现出与往日不同的沉默寡言,坐在身旁的人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他消沉的情绪,用掌心托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
“怎么了?”
盛锦就着仰头的姿势眨了下眼,“……没有呀。”
盛时澜垂眼凝视他的脸庞,没理会他的否定,“何究说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好。”
“因为我不在?”
盛锦瘪了瘪嘴。
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下一秒,掌在他下巴上的手被主人收回,再次落下时托住了他的脊背。于是盛锦顺着盛时澜展开的手臂爬进他的怀抱,在眼底泛起酸意时用额头轻轻贴住他的脖颈。
曾经被折断骨头、打碎牙齿也只会一声不吭地躲回角落里舔舐羽毛的野鸦,不知不觉间也变得能够熟练地流泪。
“……我总是见不到你。”
“之前何叔说你可能明天回来、又可能是后天,可是我等过了好几个明天、后天,你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会有一点难过。”
过了几秒钟,盛锦吸了吸鼻子,又小声推翻了自己的话,“好吧……其实我有很多难过。”
“大概有这么多。”盛锦用两只手比了半臂长的距离,终于抬起头和盛时澜对视。
“因为我真的很想你。”
盛锦的声音轻得仿佛呢喃,可是话语中流淌着的委屈落在另一个人的耳畔却又显得那样清晰。
他说话时呼出的吐息中温热而又带着濡湿的触感,此时仿佛化作细小的爬山虎攀爬过盛时澜颈侧的肌肤,叫他凭空生出几分难言的刺痛感。
半晌,盛锦感觉到倚靠着的胸腔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长久紧绷的弓弦终于微微松动。
“知道了。”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要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安定而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只需简单的三个字,连带着拥紧的怀抱中熟悉又带着距离感的气息,轻易就抚平了盛锦心头的酸楚与所有等待的褶皱。
“对不起,我似乎总是让你难过。”
“这样的事情,往后不会再有。”
“……真的吗?”
“嗯。”
“那,可以拉钩吗?”盛锦试探性地抬起右手。
“你希望,那就可以。”
极其平静且寻常的午后,阳光斜照,将车厢中的人影连带着他们勾连的尾指拉得弯弯缠绕,似乎连时间本身都被无限地延长。
等到那双湿润的眼睛里重新盛满盈亮的星星,盛时澜收回伸出的指尖,最后又点在盛锦的颊侧。
*
在临近毕业时,布利蒙特按照惯例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慈善募捐,这个活动过去不久之后,盛锦决定剪去那头曳地的长发,将它捐给因为因为化疗而失去头发的孩子。
为此,在正式举行毕业式前的一段时间里,盛锦尤其配合温莎保养自己的头发,以往嫌麻烦的护理程序全都乖乖地任由对方操作。
“之前的募捐应该已经贡献了很多吧,不管是金钱还是物品。”对盛锦做出这个决定表现出既欣慰又遗憾的温莎最后一次抚摸他的长发时,不无惋惜地说,“为什么非要捐掉头发呢,你也很珍惜它不是吗?”
“那不一样呀。”
“我现在幸运地拥有了很多东西,但其实它们都不真正属于我,就像捐出去的那些东西也一样。”
“我也想凭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
那小小的、剖开过去会发现一片狼藉的人,在说出这些话时,眼底充盈着柔软的光亮,像是春天里玫瑰满溢的芬芳。
温莎没再试图劝阻他。
于是盛锦最终留着齐肩的短发,跨过典礼上那张简单正式的照片,迎进一段新的旅程。
迈上初中,意味着要开始学会独立。对于布利蒙特的许多学生而言,从这个阶段开始他们需要根据家族的安排进行更加系统且严苛的学习与实践。
盛锦并不面临那样庞大的责任,他决定独立做到的第一件事只是每天晚上回到自己原本的卧室睡觉。
他从身边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们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不会和家里人睡在一起了,像他和盛时澜这样的情况实在是极少数。
他最初提出这件事情的时候,盛时澜反应平平,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第一个晚上,盛锦虽然很不习惯身边少了那个萦着悠远木质冷香的怀抱,但还是不断尝试把自己哄睡。
直到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在脑海中数绵羊的时候,他听见耳畔传来门把手转动的轻响,门缝跟着洒进一点光亮。借着走廊橘黄色的暖灯,他看清了来人的轮廓。
在对方缓步走到床边时,盛锦从被间伸出手来,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
“睡不着吗?”说话的人声音很轻。
盛锦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微微动了动,他眯着眼睛开口,“你给我讲故事吧。”
床畔很快压下一点弧度,温和的力度熟练地顺着他的后脑勺抚至脊背,对方的手掌并不如何柔软,叙说故事的嗓音依旧平淡且缺乏温度。
这样一道枯燥的、无趣的河流,却在和今夜相似的一个又一个夜晚,将他送入恬静的梦乡。
月影摇曳。
等到盛锦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平缓后,那道驻守的影子才缓缓俯身,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很浅的晚安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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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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