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是程悦父亲的忌日,他和程悦母亲的骨灰合葬在东郊墓园。
那天是工作日,姜坤和姜意各自离开后,她便自己驱车前往。东郊墓园在闻江森林公园附近,历史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程悦的祖父母也葬在此处。
她带了新鲜的花朵和吃食,更换掉墓前的旧物,然后用抹布将墓碑擦得明亮如新。
微风轻轻吹过她的脸颊,将森林公园的绿气和鸟鸣也一同送了过来。她深呼吸一口气,觉得此处要比她的家更让人安心舒适。
虽然墓碑之后沉睡着再也醒不过来的父母,虽然她说的所有话除了她和微风再无人听见,也无人给她回答,但程悦还是难得倾吐起来。她平日的话不多,一个是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有话无处说,一个是她早已知晓很多问题说出来也不会有答案,她找寻了那么多年,也始终没能找到。或许,对于她来说,承受是能保证自我不会被外力疯狂撕扯毁灭的最佳方式。
她需要保证自己紧绷的弦在断裂的临界点出现差错的时间能再晚一点。
至少等到女儿离开这个巢穴之后。
可埋藏的话语总需要发泄才能维持内心秩序的平衡,没事来墓园看看父母,就是程悦为了保护自我的唯一举措。
程悦不用着急,她坐在墓碑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缘故,程悦越来越爱回想小时候的事情。
她在小学的时候,曾写过万字长篇小说,在班级内传阅,当时班里人都说,程悦,你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大作家。
程悦将夸赞悉心收藏,连同她的那些儿童文学和无尽的幻想,枕在每晚柔软的床上。
家里总是整洁干净,父亲做得一手好菜,开朗健谈,母亲温柔沉静,她是普通职工家庭的孩子,独生子女,家境不算富裕,但吃穿无忧,父母将所有的爱都给予她。
想必,这也是为何她善于写那些天马行空,单纯天真的儿童文学的原因之一吧。
直到大学之前,程悦也在写,并且发表了不少篇文章。
如果没有姜坤的存在,也许她会继续沉浸在她的世界进行文学创作。
姜坤是她的大学同学,清爽利索,学生会副会长,没有恋爱经验的程悦迅速沉沦于他周到贴心的温柔相待中。她在婚后无数次回忆过大学相恋时光,哪怕现状已陡转直下,可她回忆当初,却仍找不出任何可指摘对方的地方,他确实是个很好的恋爱对象,亦或是,程悦不敢承认,很好的伪装对象。
程悦长得清秀美丽,背景干净,性格稳重纯真,当年追求她的人不少,可她在大一早早地被姜坤追到手,之后他对她紧握不放。
程悦觉得自己比别人幸运,在他人还在寻寻觅觅,不断陷入分手魔咒的时候,她却能提前找到如意郎君。至少在她眼里,姜坤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跟姜坤交往之后,程悦慢慢放弃了写作,她写不了儿童文学了,她的幻想都用在了姜坤身上,她幻想的,不再是天马行空的世界,不再是童真与神奇,而是恋爱,甚至结婚后的幸福生活。
对于程悦放弃写作这件事,姜坤不在意,他只需要在他需要的时候,程悦能随时陪着他就好。
她陪他走过失意,走过彷徨,无怨无悔。姜坤曾在大三的时候,对其她女生短暂动过心,可权衡利弊之后,他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程悦身边,程悦对此毫无察觉。
四年稳固的恋情,对程悦来说足矣,她对毕业的想法就是,早点结婚,她想要享受婚后的幸福生活,如同父母那样,至于其它的,她没什么想法。
而姜坤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他向她求了婚。
本来程悦的父母不怎么乐意,因为姜坤虽然在学校混的风生水起,但他家境贫寒,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有前科,曾经因为偷窃坐过牢,虽然出狱没多久就去世了,只剩下孤儿寡母,可在程悦的父母来看,在这样的家庭成长的孩子,即便知道不能抱有偏见,可他们还是不敢让女儿冒险。
程悦不乐意,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
程悦记得自己保护措施做得很好,不明就里,姜坤告诉她,这是上天的旨意,可是直到婚后第十年,姜坤才说漏嘴,原来当初他为了结婚,将安全套扎破,但这招,姜坤说是母亲教的。
最后,程悦奉子成婚,期间父母曾劝她如果不想结婚可以打胎,但程悦不,她反而美滋滋地认为,这真是上天的礼物。
结婚后没多久,姜坤的母亲去世,他把农村的房子卖掉,又过了几年,姜坤在职场如鱼得水,凭一己之力凑够首付,在闻江买了房。
而程悦一毕业就成为了全职主妇。
随着姜坤的事业运越来越好,他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潜力股和成功者,程悦的父母也对他渐渐有所改观,但婚后真正经历过的程悦才知道,她对他的滤镜反而在消散,可她已无从后悔,更不能说出来给家人添堵。
直到姜意四岁,程悦的父母相继去世,孤苦无依的她发现,姜坤在她面前的伪装,彻底消失。
他变了一个人,准确地说,他变回了他自己。
因为程悦发现,当他开始对她颐指气使,动手动脚之后,他显然过得比以前开心多了。
程悦不知在墓碑前坐了多久,之后她揉揉发麻的腿,起身和父母告别。
程悦走过一排排墓碑,眼睛无意识地扫着上面的信息,无意间和一位迎面走来的人撞到一起。
“啊抱歉。”程悦为自己的莽撞道歉。
她抬起头看清来人,“咦”了一声。
“是你?”程悦记起来了,面前的人正是她上次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铺碰到的老板。
薛薛眯起眼打量程悦,估计也在回想,她微微点点头,“是我。”
“你来这儿……”程悦说完才方觉唐突,在这里能干什么,当然是纪念亡者。
程悦往墓碑扫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人名叶岚,生卒时间是1978-2004,刚好离开20年,离开的时候不过26岁,程悦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你继续。”程悦知道不宜再打扰对方,赔笑着告别。
谁知,薛薛出声问她,“你也来扫墓?”
“嗯,来看看我父母。”
“哦,挺好的。”薛薛从手里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吃吗?”
程悦愣了一下,不知该接不该接。
薛薛淡淡笑了一瞬,“介意?”
“不会。”程悦接过苹果,手指摩挲着苹果光滑的表面。
薛薛将剩下的水果摆在墓碑前。
许是觉得双方亲近了一点,程悦大着胆问,“这是,你姐姐?”
薛薛点点头,又摇摇头,“算是吧,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这么年轻,挺可惜的。”程悦感慨道,但她不好问怎么去世的,这么年轻,不是得病就是意外,总之都很令人惋惜。
薛薛看向墓碑,表情怅惘,“她本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程悦点点头,她能理解。
薛薛又看向她,淡淡地吐出一句话补充,“她是被人杀死的。”
“啊?”程悦发出惊呼,她没碰过这事,过于惊讶,惊讶到感觉自己可能失去了表情控制,因为她发现薛薛不经意间挑了一下眉。
“那凶手抓到了吗?”程悦舔舔干燥的嘴唇,试图掩饰不受控的失礼。
但薛薛看上去并没有被冒犯到。
“死了。凶手死了。”她回答得很冷静。
“啊?”程悦很想在心里痛斥自己喜怒太形于色,又一次没掩饰住强烈的震惊。
“请节哀……”想了半天,程悦只能说这句话。
“谢谢。”薛薛说完,从墓碑旁拿过一个扫帚,开始扫灰。
程悦觉得自己是时候退场了,她朝薛薛微微鞠了个躬,准备离去。
“你丈夫是不是打你?”低沉平静的声音伪装于唰唰的扫地声中,程悦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回过头,薛薛停下扫地,只平静地望着她。
程悦的内心突然被什么击中,有一种被同类发现的微弱痛感和期待感,似乎在平静的一句话中欲破闸而出。
她不想被人发现家丑,吗?
还是说她其实一直暗自期待有人看穿她的伪装,揭露出家庭残忍的暴行。
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她只有一个女儿,她也知道她的女儿将一切看在眼里,可她始终沉默,没有为此说过一句话。
因此程悦在死心中坦然接受一切,也许忍耐是正确的。可如今有个不算熟识的人突然戳破她的伪装,那一瞬间,她慌乱,可慌乱之后,却有委屈腾然而生。
程悦垂下头,不否认,静静地接受了这个疑问。
薛薛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开始扫地。
就没了?
程悦有些失望。
她希望对方能再多问问自己,多了解了解情况,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对方不算熟人,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将心底的很多事说出来。
可是,显然对方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想法。
程悦干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对方给她一种安定和信服的力量,在这个波澜不惊的女人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种沉默的张力和可以被理解的同类气息。
“我该怎么做……”像是一句无声的叹息,待程悦回过神时,她已将这句话轻轻吐露出来。
话出口,方觉不对。再怎么样,面对陌生人,都不该轻易透露心事。
程悦彻底清醒过来,向薛薛告别。她走了约莫几米远,隐约听到风里送过来一个人声。
“杀了他。”
程悦心一惊,猛然回头,薛薛仍在墓旁垂头扫地,她的静和远处的山相互照应,俨然如一幅画。
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吧,程悦摇摇头,杀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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