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个联合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有朝一日会和警方产生联系。
她站在雨中,略略梳理了一下现在的信息。
淳于家的企业除了明面上用来维持资金流动的影视业,真正的核心则涉及生物科学领域。而她的父母的研究领域是脑科,在各大医学院中都颇有声望。
如果这件事真和自己父母有什么关系,那也勉强说得通。
但至于说那个孤儿院,还有爸妈参与的那个,与不知名项目有关的第八号机构…仍旧是存在疑虑。
她看了眼同样沉默的淳于桓,想起这位从小在孤儿院里颠沛流离生活,出事的那个福利院他好像还呆过一段时间,于是刚刚到嘴边的话顿时迟疑了一下。
这几天下来,她也明白这位对于自己的过去一直讳莫如深。大家从药剂厂回来后被盘查了几天,精神已经够差的了。
此刻如果再度刺激到他,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苏医师,不用在意我的出身。”
淳于桓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朝她的方向偏了雨伞,看着面前沈雷开口,“解释吧,你没必要和我,还有这件事扯上关系。”
苏萤轻轻握了一下他举着的雨伞柄权当是认同。于是点头顿了顿,朝沈雷微笑开口,“沈警官,虽然我对你说的这些事情也不太知情,但是我可以肯定一点。
我爸妈当时建立的私人医院,确实不存在什么问题。
出事的那个孤儿福利院,在很久以前就和我爸妈的私人医院终止了合作关系,之后发生的事情,与我们没有关系。
对了,如果沈警官还有什么疑问,有关孤儿院的相关文件资料我可以之后发给你。”
“哈哈,明白明白。”
沈雷笑了笑,“事实上,我们已经先行调查过了你父母的那个私人医院。
我看上面的股东名单,除了占有股份和继承权的你,目前的主要负责人你的姨妈对吗?我来精神院之前已经询问过她了。
她的确和你说的一样,而且我们在医院文件中没有查到任何问题。
但是我来找你,不单单是为了核实有关医院的口供。”
“那是什么?”苏萤更加困惑了,问。
“如今因为感染导致社会不稳定,联合区每年的病患都在呈上升趋势增长。”
沈雷向前走了几步,雨声被两人相错的伞沿隔开,她听到中年警员雄厚低沉的声音。
“我在你姨妈提供的资料中发现,你们苏氏旗下的医疗机构已经遍布了白城和百叶市郊区,并且每年都会拨出很大一部分资金,作为社会服务去扶持救助无家可归的孤儿…包括很久之前淳于桓曾经居住过的那个福利院。
苏萤医生,我想问…你之前和淳于桓,真的不认识吗?”
苏萤原本挂在脸上端着的笑容差点掉下来。
她看着沈雷对向自己的目光,那是掩藏在眼角皱纹与看似平静的询问中的深深怀疑。基层警官常年与犯人打交道的经验积累使得这个中年男子的直觉准得要命。
她现在意识到了,之前的问话只不过是寒暄,他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就是盘查自己与淳于桓的联系。而且,他此刻已经敏锐察觉到自己与淳于桓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了。
正常的医患关系不会像他们这样互相挡枪,更何况这个患者还害死了她的父母。
她开始直着身子没有动作,脸上仍旧在微笑,心思已经开始慌乱起来。
苏萤没有作为问询者,和警方这样正面打过交道。造成淳于夫妇死亡的肇事逃逸案已经重新开始调查,自己不知道如果把之前的事情抖出来,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虽然她自认问心无愧,但是与自己有关的,可是一个被所有人认定为杀害十四人的连环杀人犯。
沈雷此刻特意询问自己与他的关系,绝不可能是什么无聊的闲话。况且她与淳于桓之前还有互相合作保守秘密的约定。
苏萤还在权衡思索着,忽然看到身旁的淳于桓垂着眸子温和地摇着头,单手摘了金丝眼镜,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笑起来。
他捏着镜框边缘慢慢擦了擦之后,接过话茬开口。
“沈警官,你多虑了。我在此之前确实不认识苏萤医生,她只是精神院指派来治疗我的精神科医师而已。”
“你们真的不认识?”沈雷怀疑地看着他,又和安晴对视一眼,侧过身有点埋怨地低声问道。
“那精神院为什么要把一个被害者的女儿指派给杀死她父母的变态杀人犯…你们研究所会议是疯了么?”
安晴无奈地耸耸肩,“一言难尽,这件事可能要从金查德收到的那封邮件开始讲起。我们当时见金查德突然去找淳于桓谈话,也以为淳于教授和小苏有什么没有暴露出来的关系,所以想要在她实习的时候试探一下。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小苏。雷叔,详细的事情我们私下再聊。”
沈雷看着安晴,眼神复杂地点点头,又向苏萤再度问了一遍,“苏萤医生,你确定在来到精神院之前,跟淳于桓没有交集吗?”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印象了。”苏萤摇了摇头,她垂了眸子有意掩饰目光,露出一副抱歉的表情。
“如果我想起来什么了,会告诉沈警官的。”
——
沈雷皱着眉头和安晴一同走后,淳于桓将苏萤送到了职工宿舍楼下。
冰冷潮湿的夏雨从白天下到现在,整整一天的雨势愈下愈大。
道路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精神院的职工宿舍楼下种满了成片挺拔,树皮暗灰的白桦树,树影斜斜落在地面。
白城实验区不像百叶市紧临海峡,而是位于远处寒冷荒芜的山岭脚下。广阔的荒原上时常有风一年四季地疯狂吹着,像今年这么闷热的夏天实属罕见。
苏萤踩着水洼弯腰几步小跑,站在门口台阶处的屋檐下躲雨,拿双手举在头上遮挡着飞溅来的水滴。
淳于桓并没有跟随她一同走进宿舍,男人一身灰色衬衫,撑着透明雨伞站在下着暴雨的街道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站在屋檐下,边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边整理衣物。
因为暴雨和路灯,有雨水滑过的雨伞上反着彩虹般的湿润光彩。他的身后,成片的白桦树沙沙作响。
苏萤终于拧干了披在肩头被淋湿的亚麻色长发,她把单手握在嘴边,定定看着独自站在雨中,神情孤僻冷漠的淳于桓。
“谢谢!”她想了想,然后睁大眸子跳起来挥手,朝对面沉默抬头望向自己的男人大喊。
“谢谢你——”女孩的回音在雨里回荡,白桦树上的小鸟扑棱棱从枝头飞起。
淳于桓这次没有朝她笑,只是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伞沿垂下。
“没关系。”他低声说着,抬起头。目光注视着她跑进楼道,径直转身走进暴雨中。
我早就想这么跟你安静地单独走在一起了,苏萤。
他想,听见树叶上有雨滴哗哗落下。
——
安晴收了黑伞抖掉上面的雨水,她正背对着,站在精神院一处二楼还没开灯的公寓门口,猫一般懒洋洋打着哈欠。
“喂,小晴子你就让我住这里啊?”
身后一个雄厚的男声不满地抱怨着,在屋内的黑暗中翻找着什么,忽然撞到什么之后哎呦一声,骂骂咧咧。
“妈的,这鬼地方怎么连个声控灯都没?”
“雷叔,灯控开关在你左手旁边。”安晴被他吵得挠了挠耳朵,转身时看见沈雷揉着不小心替到桌角的小腿,坐在铺在地上的床铺龇牙咧嘴。
她当即拧眉,“别抱怨了,精神院这边常年没几个来客,我能给你找到一间废弃的招待所就算不错了。”
安晴说着,从怀里把火机丢给中年警员,看着他老练地把烟叼在嘴上打火,抽上一口后舒服地叹气。
“活过来了。哈哈别说,这地方破归破,有当年我们刑事科那氛围。
你说对不,小晴子?”
“别扯了老古董,我可不是你们刑事科的人。”
安晴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眸子中有情绪什么一闪而过,犹豫片刻后,随即正色问道,“别总叫我小晴子。
沈雷,我这次找你来帮忙的事,有头绪了吗?小苏…苏萤医师她真的和淳于桓不认识?”
沈雷抖了抖烟灰,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咧开嘴由衷地笑了起来,“安晴,你现在也长大了。他如果知道了会很开心的。”
安晴偏过头,没有继续看他。
“好吧,我们说正事。”
沈雷叼着烟,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磁盘,“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小心点,这可是真正的老古董了。”
“这是…保存影像资料的储存盘?”安晴看着他把那个磁盘塞进面前老旧的投影仪里,不由得震惊。
“这东西都停产快十几年了,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乡下,那边总有些喜欢老物件的贩子去卖这些用不到的东西。”
他一边调整着格式,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你之前说得对,那个叫苏萤的女孩子我不敢确定,但是淳于桓绝对是有事瞒着你们的。
成了,你自己看吧。”
沈雷拍了拍手,按下控制器。两人面前的投影屏幕上顿时出现了一堆接触不良时才会有的黑白噪点,音响里播放的声音满是喧哗的人声和杂音。
安晴默默扭头,一脸怀疑的表情盯着挠头的沈雷。
“凑合看吧,十几年前的监控视频资料了,还是修复过后的。”警官咳嗽一声,摁了快进键。
这个监控摄像头是从一个上面俯视的角度拍摄的。处于监控范围内的画面昏暗得吓人,隐约能看清是一处搭建得简陋的台子,但是只能照到没有几个人的空地和台子的一角。
“这是某个孤儿院的监控录像。”安晴认出来了空地上那些或残缺四肢沉默地缩在角落里,或者坐在地上机械式地丢着石子,自己跟自己玩的瘦小孩子们,低声说。
画面依旧在继续播放,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女人在屏幕上笑着独自走来走去,看口型像是在说着什么。
视频里的人声响亮起来,安晴几乎屏住呼吸,忍着刺耳的杂音去听她的讲话。
“呲呲…接下来,请大家…欣…赏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屏幕上的女人涂了不合时宜的大红唇色,朝台下深深地鞠躬。画面又是一阵雪花样的噪点,被修复后格外刺耳的音乐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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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迷雾突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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