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希蒙斯静静地坐着,事实上她已经懵圈了整整三十分钟。
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具体的数字?
很明显,她拿着笔,可桌面上测试题却一个字都没写,而此刻,尖锐的闹钟声又刺耳鸣叫——这还得赖于她刚工作那几年养成的习惯,每天坚持三十分钟的提升训练,以便更好地提升自己的身价……噢不,是专业水平。
可……
明明三十分钟之前,她还正在伊恩.哈珀的墓地上哭泣,哭泣她那看似体面,实际上却失败至极的七十多年人生,怎么一下子就又回到了刚要做练习的那一瞬间呢?
大脑还是有些思考不过来,安娜伸手关了闹钟,细薄的唇抿得紧如一线。
拿过台历卡,上面圈的时间是1980年的7月23日,按开电话,碰下电脑,也都是这个时间。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安娜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漆黑的夜幕,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把都快要死的老骨头,又重变回23岁的年纪?
也不是说不好,但因为她后来非常讨厌自己的人生——大概就是在伊恩.哈珀去世后、她快四十的时候——那时候的她就很想自我了结了。
可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加上种种其他原因,她煎熬想死了三十多年,结果临了到头,以为结束了实际上又重新开始?
就算有重来的机会,一把死局的路怎么走?
出身改不了,环境也是,就像一个死胡同那样,她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跨上了一条不可回头的单程线,除了死路一条,又会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一刹那间,诸多思绪繁杂而来,令人忍不住头痛欲裂。
安娜捂着头,正发抖间,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那铃声似魔音入耳,又像刀片在大脑上刮一样,使人头皮发麻、难以承受。
没有多想,安娜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她的父亲,威廉.希蒙斯。
时隔多年再听到至亲的声音,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但活了一辈子,也被当做筹码利用了一辈子,她会感激他的养育之恩,但也仅此而已。
“周五的音乐颁奖典礼,你替我出席,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对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美妙,甚至还带着罪恶的引导。
一辈子被山一样镇压的生存本能打破了壁垒,原本还刺痛得无法思考的脑袋,安娜硬生生克服了它。
是了,她想起来了。
这是上辈子父亲作为荣誉市民不得不赞助的颁奖典礼,要是主场嘉宾是他想要的白裔就算了,偏偏是被“力排众议”地选了个非裔……
即使南北战争早就结束多年,即使那个非裔是个全球知名的歌舞明星,威廉.希蒙斯还是感到恶心,所以他决定在那天发生突发情况,让一个毫无份量又十足合理的代表,也就是安娜,代替他坐在主位,给他们个下马威看看——这样,即使真出现什么问题,也可以用年轻人不懂事来解释,自然妥当。
这意思上辈子安娜可是领会得非常透彻。
说她讨好也好,愚昧也罢,反正在音乐会的颁奖典礼上,她老老实实照做,就算台上的那个伊恩.哈珀那般热情洋溢,还那么尝试似乎想要和她互动,她全部冷脸以对,甚至到最后还双臂交叉环在胸前,像古代王公贵族看身份卑贱的歌舞伶人一般傲慢。
那还不算完,她要是全场都这样也没什么,但后面一个白裔魔术师表演的时候,明明只是认识的关系,但在那魔术师找群众帮忙的时候,她高傲的下巴垂了下来,倒是装作熟稔上台,紧赶慢赶地去帮了忙……
那是她和伊恩.哈珀的第一次见面。
但也就是那所谓的高高在上的一面,衍发了他们一生的悲剧,尤其后来安娜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后,即使后悔至极,一切也都无法挽回了……
索性,她后来也遭到了报应,倒是报应不爽。
安娜的心神有些振荡,正恍惚间,那头的声音多添了分不耐烦。
“说话”
“我明白了,父亲。周五我会去颁奖典礼的”,来不及多想,安娜先答应了下来。
实际上因为那愧疚,她不想再一次对上伊恩.哈珀,也并不想再去做一遍那样可耻的事。
可她明白,要是她把这件事推出去的话,不要说想不到一个现成能解释她为何突然不愿听话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要是她不答应,那父亲就会让一个更愿意执行他命令的人去做这事,若是那个人是他的助理,那对伊恩.哈珀来说将是一个噩梦,毕竟那个人的手段比她可高明很多。
“Good”,电话那头的父亲道了这个词便挂了,利落的很。
安娜知道那并不是夸奖,只是他得到自己满意结果的肯定。
心里不禁泄了一口气,她的身子后仰,呆呆地靠在椅背上怔愣。
天花板上影影绰绰的树影在街道的灯光里变得魔幻,仿佛一个漩涡,将时空的界限模糊。
安娜犹记得伊恩.哈珀在自己面前劲歌热舞的模样,眼睛的光芒亮得惊人,让人心突慌突慌的,所以只能更冷穆了神色应对。
她以前也看过一些他的演唱会视频——没办法,实在有很多人喜欢他,而为了能和那些人和平相处,她也只好跟着一起看了一些。
可她思来想去也不记得,他有这样热情地互动过。
或者有,但好像也没那么长,而且还是在自己那么久的冷面之下,很多个摄像头围在他附近,他应该不会不晓得那后果的。
安娜倒曾自恋地想过,会不会他是喜欢自己,想引起自己的注意,才一直在那的?但一瞬间又排除了那个想法。
她的座位是整个音乐大厅里的最中央轴线,身后二层的摄影机也是主摄影机之一,所以,他应该是为了更好的表演照到正脸,才一直那样的吧?
呵!原本想在舞台上好好表现的,可惜碰到了她这么个糟心玩意,晦气得很——安娜大概能想象到伊恩.哈珀的无奈和内心的无语。
但她很肯定,他没有生气。
他这个人无比柔软,只会不在意或忽视她而已。
不过说来说去,罪恶的起源是她,要不是她这个“古老贵族”的首富之女释放出背后家族隐含的排斥意义,伊恩.哈珀后来也不会过得那么艰难。
虽然具体的并不清楚——毕竟她在代表父亲出席过几次活动后,作为一个优秀的“打手”,她很快被当做傀儡送去另一个家族联姻,当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不懂爱人,也不懂什么是被爱地孤独终老、晚年伶仃。
而伊恩.哈珀,据说则是在那场颁奖典礼后,更加活跃于荧幕与慈善事业中,他致力于民族平等、关爱儿童。
可只要是像她父亲这般的人都觉得,一个几百年前被当成货物贩卖的奴隶家仆,怎么胆子想要上餐桌分一杯羹了,还得到所有人的赞扬?
他们无法忍受,并开始了破坏。
可他的能量和影响力实在巨大,且非常坚定,所以他们后来污蔑他是同性恋、恋童癖,甚至最后还是设计杀死了他……就算死后也不得安生。
被污蔑为同性恋后,他和相恋多年的护士小姐结婚并生下一个女儿,他的女儿很幸运没有遗传到他的血液病,但因为父亲的“恶名昭著”,不得不时时代父谢罪的她,在艰难生活了二十多年后,也早早地去世了。
重活一次,安娜当然想做一些改变,可上辈子的她只是个家庭主妇,尤其是后来丈夫出轨、私生子遍地的时候,她意识到是自己以前做错事的“报应”,四十多岁就先后进了精神病院和疗养院呆着。
那时候的她,除了一脑门子自杀,又不敢付诸行动的懦弱,就连伊恩.哈珀被污蔑后一切事情的真相,也是很久以后才从父亲财团那无意中知晓的……她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竟什么也不曾拥有,甚至连自己的思想也从未有过。
这也难怪上辈子,她的命运如此悲惨。
不过要说后悔也没有什么必要。
试想,若不是她现在有多活了几十年的经历的话,一个从小接受家庭教育,在那个连电视都才刚普及不久的年代、一个父权社会大过于天的世界,她不听父亲的,难道听路上的流浪汉所说的吗?
且这也涉及身份问题。
如果她是一个饱受社会“剥削”“绑架”的劳工,自然会痛恨老板或是房东,可她就是站在老板、房东这一面的,怎么可能不捍卫自己的权利?放任自己的财产白白损失,或被奋起反抗呢?就算不怎么干净,那也是她祖先留下的东西啊。
当然,这样的话,事情就变得很矛盾起来了。
她的愚蠢可能是因为没进底层厮杀过,但她的天真也并不代表她真的什么也不懂——她祖父、父亲还有兄弟的手段,就算不会,看着看着,也还是学到一二分的。
当然,她也很心地善良,看不得可怜的人或事的时候,能尽量帮忙解决的她都会想办法尽力——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也极其残忍。
她的爱心和善意,都是针对和她有同样肤色的人的,而对于其他肤色的人的痛苦挣扎却仿若未闻,就好像,就好像他们不是人似的。
安娜的眼眸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覆盖下一片阴影。
她感到愧疚,和深深地的自我厌恶。
自从某一个平凡的午后,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那场颁奖典礼上自己的冷脸除了是她自己以为的厌恶,还深藏着因嫉妒的恼怒,和被吸引的恐惧,从那开始,她就无时无刻被悔恨的情绪包裹。
她真的,真的很讨厌自己,更讨厌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自己。
黑暗的世界里一灯如昼,安娜浑身散发着颓丧的气息。
诚然,她本来就不是个热衷反抗的人,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自信也仅在上辈子的头三十年里,而后所擅长的,最多也只是避世而已。
如果,这次她不照父亲的意思做的话,会受到什么惩罚呢?而若是她又必须到场的话,又该如何破局呢?
安娜.希蒙斯苦苦煎熬、却思索无果。
但不可否认的是,就在控制不住的大脑活跃间隙,她慢慢坚定了一个人生中无比清晰而又十分确定的目标,或者说,是一个愿望。
她安娜.希蒙斯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伊恩.哈珀——这辈子能幸福美满、子孙满堂。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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