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残红彻底沉入大地，只留下墨蓝的天幕低垂。“兰盛孤儿院”孤零零地矗立在渐深的夜色里，几扇窗户透出的昏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固执。

这点点微光，吸引着不知疲倦的飞蛾，它们扑棱着翅膀，前仆后继地撞向冰冷的窗玻璃，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像一场无声的、徒劳的献祭。

陈莓小小的身影，就在这飞蛾扑火的背景中，沿着熟悉的小径疾步而行。

她的步子细碎却急促，两条小腿交替得飞快，仿佛急于摆脱什么，又像是要紧紧抓住脑海中盘旋不去的画面——午后教室里，指尖意外触碰到的、那两片不可思议的柔软温热，还有楚漪陡然缩回手时通红的脸颊，以及弥漫在两人之间、浓得化不开的草莓甜香……这陌生的悸动让她心慌意乱，苍白的脸颊上时隐时现的淡淡红晕，与这沉寂的归途格格不入。

孤儿院那扇巨大、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终于近在眼前。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的寒意，瞬间将陈莓飘忽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猛地停住脚步，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

脸上那点因回忆而生的血色，如同被夜色吸走，迅速褪尽，只余下近乎透明的、易碎的苍白。

大门紧闭着，像一道沉重的闸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似乎将白日里那短暂鲜活的、带着阳光和草莓香气的片段锁在了门外。

陈莓踮起脚尖，奋力伸长手臂，冰凉粗糙的门把手硌着她小小的掌心。漆黑沉重的门扉在暮色中宛如一道沉默的壁垒，更衬得门前单薄的女孩身影格外渺小脆弱，带着一种回归现实的疏离与孤寂。

“咔嚓——”

一声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后，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陈莓敏捷地侧身挤入，背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书包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书包里，那包被楚漪强硬塞回、包装依旧鲜艳夺目的莓干，正静静地躺在几本旧课本之间。它像一块小小的、燃烧的炭火，散发着甜蜜而隐秘的温度，是她与那个笑容明媚、会亲昵地叫她“小莓子”的女孩之间，唯一的、珍贵的联系。

她转身，用尽力气将沉重的铁门重新推拢，“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门外飞蛾的扑腾、夜风的低语，以及……白日里那个让她心跳失序的瞬间。

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

“小白莓，回来啦？” 刘姨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人也随之出现在光影里。她伸出手，想去接陈莓的书包，“累了吧？快给我，先去吃饭，张院长给你留着呢。”

陈莓深红的眼眸里条件反射般地漾开笑意，显得乖巧。“刘姨，没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说着，身体却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姿态，侧转了一下，避开了刘姨伸过来的手，仿佛书包里藏着不容触碰的珍宝。

刘姨的手停在半空，微微一愣，随即笑容加深，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哎呦，跟刘姨还见外？我帮帮我家小白莓怎么了？快给我，别耽误吃饭！” 她再次伸手，这次直接搭在了书包带上，轻轻一拉。

陈莓的心跳漏了一拍。书包里莓干的包装似乎隔着布料散发出最后一□□人的甜香。她犹豫了一瞬，看着刘姨坚持的笑容，最终还是顺从地将书包带子从肩上褪下，递了过去。

“谢谢刘姨。” 声音依旧轻软，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啥，快去快去！” 刘姨接过书包，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陈莓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尽的、带着点恍惚和奇异光彩的神情吸引，忍不住又叮嘱：“慢点儿跑，小心摔跤！”

“好，刘姨拜拜。” 陈莓应着，身影已像归巢的雀鸟般，朝着厨房方向小跑而去。那背影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快，却又在光影明灭的走廊里显得飘忽不定。

看着女孩消失在拐角，刘姨提着书包站在原地。指尖传来书包布料的粗糙触感。

她低头看着手中洗得泛白的旧书包，又抬头望向陈莓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掂量了一下。

“嗯……” 她喃喃自语，“小白莓今天……是有点不一样。” 那点异常的手感让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但更明显的是陈莓眼中那不同以往的、水润的光泽和脸上罕见的恍惚笑意。

“笑容好像……真的变多了？” 这变化本该让她欣慰，可不知为何，结合那点异常的“轻”和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一丝混杂着欣慰与更深疑虑的情绪，悄然爬上了刘姨的心头。

那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什么她未能触及的秘密。

……

厨房里残留着淡淡的食物气息和洗洁精的清香。张华阳院长正背对着门口，将最后几个洗干净的碗碟小心地叠放进碗柜。

陈莓小跑进来，停在门口，微微喘着气，试图平复因奔跑和书包交接时那一丝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那里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小块甜蜜的“证据”。

“小陈莓啊，回来啦？” 张院长闻声转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当她的目光落在陈莓脸上时，笑容微微一顿。

眼前的女孩，脸色依旧苍白，可那双深红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惯常的沉寂死水，而是像投入了石子的湖面，漾着细微的、名为“心事”的涟漪，甚至带着一丝水润的、近乎羞涩的光。

张院长心头一动，这微妙的变化让她感到既陌生又惊喜。

陈莓点点头，唇边自然地漾开一个笑容：“张院长，我回来了。” 这笑容似乎比平时更明亮，更真实，带着一种未散尽的暖意和一丝……甜蜜的回味？

张院长心头那点异样感更清晰了。她压下探究的念头，关切地指了指角落那张掉漆的小方桌：“回来就好。饭菜在桌上，还温着呢，快趁热吃。”

“好。” 陈莓顺从地走过去坐下。桌上是一份极其简单的饭菜：一小碗米饭，一点寡淡的青菜，几片薄得几乎透明的肉片。

她拿起长长的旧筷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饭。动作依旧安静，但眉眼间那层惯有的疏离似乎淡了许多。

窗外的夜色浓重。厨房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陈莓身上。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银色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小的嘴巴缓慢地咀嚼着，腮帮子微微鼓动。张院长一边擦着灶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她。

她注意到女孩吃饭时，嘴角似乎一直维持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向上的弧度，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的。

“小陈莓，” 张院长终于忍不住，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天……是遇到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了吗？看你……好像整个人都亮堂了些？” 她斟酌着用词，不想惊扰了女孩这份罕见的、由内而外的光彩。

陈莓咀嚼的动作明显一顿。那双深红色的眼眸抬起，看向张院长。那眼神里的水润光泽在灯光下更加清晰，像被精心擦拭过的红宝石，闪烁着一种羞涩而动人的微光。她似乎想说什么，唇瓣微启，却又飞快地抿住了，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两片如同初绽樱花般、极其动人的红晕，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尖。

“是……是吗？” 陈莓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带着明显的羞赧和一丝被看破心事的慌乱。她慌忙低下头，长长的银发滑落，几乎遮住了她滚烫的脸颊和耳朵。

她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粒，仿佛那米粒上刻着答案。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回味那份让她脸红心跳的甜蜜，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恍惚，轻轻吐露：“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交到一个朋友了。”

话音落下，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柔软触感和……草莓干的清甜。

“朋友？” 张院长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脸上是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她看着陈莓低垂的脑袋、泛红的耳尖和那下意识舔唇的小动作，一股巨大的欣慰和喜悦涌上心头。“真的吗？那太好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喜悦，为这个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孩子感到由衷的高兴。

这份喜悦让她暂时忽略了陈莓话语里更深层的羞涩和那不同寻常的肢体语言——那舔唇的动作和脸上的红晕，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朋友”。

陈莓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油亮的小嘴微微扬起，那抹笑容在她低垂的脸上悄然绽放，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甜蜜。

她继续小口吃着饭，思绪却早已飘远。舌尖仿佛再次尝到了那酸甜的滋味——不是碗里的饭菜，而是那包已经空空如也的、精美包装里的最后一片莓干。

就在刚才，陈莓回到属于她的小小角落，那是在一个废旧的杂物间里，在无人知晓的寂静里，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了那包没吃完的礼物。每一片裹着糖霜的鲜红莓干，都像一个小小的奇迹。她一片一片，极其缓慢、极其珍惜地品尝着。

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瞬间将她带回午后的教室，带回楚漪凑近的、带着促狭笑意的明亮双眼，带回那声软绵绵的“张嘴，啊——”，带回指尖触碰到的、那片柔软温热……最后一片莓干融化在口中时，甜蜜达到了顶峰，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强烈的、空落落的怅然。

包装袋空了，轻飘飘的，就像她此刻的心，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思念”的情绪填满，又因为那甜蜜的消失而显得更加空旷。

她将那张漂亮的、印着草莓图案的包装纸，仔仔细细地抚平，像收藏一件稀世珍宝般，悄悄夹进了她最旧的一本图画书里。那是她独自完成的、一场关于心跳和草莓味的秘密仪式。

窗外，一弯皎洁的新月高悬于墨蓝的天幕，清辉如水，静静流淌。它弯弯的，像一抹无边的悠海，倒映着人间稀疏的灯火，也温柔地笼罩着孤儿院厨房里这一小方天地。月光透过窗棂，悄然洒落在那个小口吃饭、沉浸在秘密般甜蜜与怅惘中的银发女孩身上。

清冷的月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午后阳光的温度、指尖的微颤，以及……最后一片莓干融化时，那份令人心悸的、带着淡淡失落感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