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药

炎炎的夏日挥洒着最后灼热的余晖,空气里弥漫着白日将尽的慵懒与燥热。

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一件与季节格格不入的厚重披风,踽踽独行在归途的街道上。这反常的装束引得不少路人频频侧目,好奇与探究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

宽大的兜帽将陈莓的小脑袋严严实实地罩住,只露出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线。她微微眯着眼,浓密雪白的长睫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背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书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的不是寻常路面,而是布满荆棘的险途。

金红色的夕阳肆意泼洒在街道上,对她而言却并非美景。那过于强烈的光线穿透薄薄的眼睑,在眼底激荡起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是独属于白化病患者的、无法言说的酷刑。

她下意识地弓着本就单薄的背脊,一只手还轻轻按在小腹上,仿佛那里也承载着某种不适。兜帽阴影下,那双深沉如血色宝石的眼眸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像化不开的浓雾。

“哟!这不是咱们班的高冷姐陈莓吗?大热天的,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好玩吗?”一个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拔高的童音骤然从身后响起,打破了沉寂。

陈莓的脚步猛地一滞,细瘦的脊背瞬间绷紧,牙齿在唇内无声地咬紧。她没有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迈开脚步。

身后的小芸却不依不饶,蹦跳着追了上来,语气里满是自以为是的“有趣”:“怎么啦?是不是今天严老师没给你解开这宝贝披风,憋得慌啊?”话音未落,她像发现新奇玩具般,带着一股恶作剧的冲动劲儿,猛地伸手抓住了陈莓披风后领的系带!

“这个是刘姨和张院长特意给你的吧?看着真特别!”小芸笑嘻嘻地嚷着,带着点恶趣味和想试试的意味,手下用力一扯!“给我看看嘛!”

“哗啦——!”系带被猛地拽开,披风瞬间从陈莓肩头滑落。粗糙的布料边缘狠狠刮过她纤细的脖颈,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和窒息感!陈莓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向后一个趔趄,小小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叶子,直直向后仰倒!

束缚解除。一头如银似雪、光泽耀眼的及腰长发,如同最纯净的月光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夕阳余晖中流淌着惊心动魄的清冷光芒。她暴露在光线下的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瓷白,细腻得近乎脆弱,在炽热的夕照下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这突如其来的“奇景”瞬间攫住了所有路人的目光。

“啊!”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重重砸在坚硬粗糙的地面上,手肘、膝盖传来钻心的擦痛,瞬间点燃了蓄积已久的泪水,在眼眶里汹涌打转。

“快看!那女孩的头发……是白色的!”

“天啊,像雪一样,好特别……”

“哎呀,怎么摔倒了?摔疼了吧?”

四周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好奇的、惊叹的、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交织成网,笼罩着跌坐在地的陈莓。

小芸先是看到陈莓狼狈的样子,得意地咯咯笑出了声,觉得自己的“玩笑”效果十足。但随即看到陈莓痛苦地蜷缩、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以及路人越来越多的注视和议论,她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心虚。她赶紧抱着抢来的披风,有些笨拙地弯下腰去扶陈莓:“哎呀陈莓,你……你没事吧?怎么自己摔倒了?快起来!”语气里带着点强装的熟稔和急于挽回局面的意味。

陈莓猛地挥开小芸伸过来的手,强忍着强光直射眼球带来的尖锐刺痛和皮肤上迅速蔓延开的、如同无数细针扎刺般的灼烧感,抬起头。兜帽滑落,夕阳毫无遮拦地刺入她血红的眼眸,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下,但那双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愤怒,直直地刺向小芸。

“你……到底想干什么?”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从她殷红如血的唇瓣中挤出。

小芸被她眼中那陌生的怒火惊得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像是被冒犯了权威,小脸涨红,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声音拔得更高:“你凶什么凶啊!我好心扶你起来!陈莓,你是不是摔傻啦?分不清好坏!”

她努力挺起小胸脯,叉着腰,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眼神却有些闪烁地避开陈莓泪光盈盈的怒视。

裸露在夕阳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灼痛感越来越清晰;眼中的刺痛更是让她视线一片模糊,泪水决堤般滚落。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像巨石堵在胸口。她想放声大哭,哭这无端的戏弄,哭这无法摆脱的病痛,哭这铺天盖地的注视带来的羞耻。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不能哭给眼前这个人看!如果示弱了,下次她只会觉得更好玩,更变本加厉地来“逗”自己!

她近乎凶狠地从小芸怀里夺回那件象征保护也象征“异类”的披风,胡乱地裹回身上,重新拉起兜帽,将自己再次藏进那片小小的阴影里。

她没有再看小芸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嘈杂的议论——那些不明所以的指点此刻都成了噪音。她只是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尊严,一步一步,踉跄而沉默地逃离了这个让她身心灼痛的“舞台”。

小芸站在原地,望着那迅速消失在街角的瘦弱背影,脸上强装的理直气壮慢慢垮掉,只剩下一股恶作剧得逞却又似乎搞砸了什么的别扭感,混合着被当众反抗的羞恼。

她撇撇嘴,对着陈莓消失的方向,小声地、不服气地嘟囔:“哼!装什么装!整天神神秘秘的,摔一下怎么了?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不理人!”

……

陈莓几乎是拼尽全力跑回了孤儿院。当她气喘吁吁地停在熟悉的铁艺大门前时,小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刚才强忍的泪水终究在独处的瞬间决堤,滚烫地滑过被晒得微微发烫的脸颊,但仅仅几滴,就被她狠狠用手背抹去,只剩下微红的眼眶和眼底残留的水光。

正在门口清扫落叶的刘姨闻声抬头,看到陈莓扶着膝盖,低着头大口喘气,脸色异常苍白中透着不自然的红晕,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扫帚,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小白莓?这是怎么了?跑这么急,瞧你这小脸煞白的……学校里有狼撵你啊?”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际一抹黯淡的紫红,暮色四合,空气中残留的暑气也消散了几分。

刘姨快步走过去,习惯性地想帮陈莓整理一下跑乱的披风。当她伸手触碰到陈莓的肩膀,感受到布料下异常的体温,再看到陈莓裸露在外的脖颈和一小片脸颊那不正常的潮红时,脸色立刻变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刘姨惊呼一声,心疼又带着一丝责备,手忙脚乱地帮陈莓把披风解下来,“这脸怎么红成这样?被大太阳晒着了?不是让你好好披着别脱的吗?怎么回事啊这是?”她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陈莓发烫的脸颊,那异常的触感让她心头一紧。

陈莓只觉得心底那团委屈的酸涩猛地膨胀开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多想扑进刘姨怀里,把所有的屈辱和疼痛都哭诉出来。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像吞下了一块坚硬的冰。她不能……不能让关心她的人担心,更不能再给本就艰难的孤儿院增添麻烦。她倔强地把所有的苦涩都锁进心底最深的角落,决心独自消化。

“可能是刚才跑的时候太急了,不小心晒到了一点。”一个清脆却带着一丝虚伪的声音从她们身后响起。小芸不知何时也到了门口,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陈莓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只是顺着小芸的话,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干涩:“……可能是这样的。”短暂的喘息后,她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和声音里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无波,仿佛刚才的狼狈与痛苦从未发生。

刘姨的视线越过陈莓,看到笑容甜美的小芸,脸上也挤出一丝笑意:“小芸也回来啦。”

“嗯,刘姨好。”小芸乖巧地挥手打招呼,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陈莓僵直的背影。

“好,好,都回来了就好。快进院里去吧,外面凉了。陈莓你也赶紧进去,别站风口。”刘姨拍了拍陈莓的背,语气满是关切,“一会儿到屋里来,刘姨给你找点药膏抹抹,这晒伤了可疼了,别忍着啊。”

“……好。”陈莓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她紧了紧身上的新发的校服,没有再看任何人,低着头,像一抹沉默的白色影子,快步走进了孤儿院略显昏暗的门廊。

小芸也笑着跟刘姨道了再见,脚步轻快地跟了进去。

大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拢。刘姨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陈莓那件厚实的披风,望着两个女孩消失的方向,尤其是陈莓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背影,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对陈莓境遇的心疼,有对顽劣孩子恶作剧的无奈,更有对未来日子的忧虑。

“唉……”她喃喃自语,眉头紧锁,“这治晒伤的药膏又快用完了,又得买……眼药水是不是也该添点?还有下个的……”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扫帚柄上开裂的木纹,孤儿院本就捉襟见肘的经费,因为这无妄之灾,又要艰难一分了。

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也吹散了她无奈的叹息,消散在渐浓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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