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枯瘦的手无力地端了端茶碗,内室老仆人喊了一句:“送客——” 声音不大,却拖了很长的尾音。
陪客的侯府三姑太太侯芳殊已经站了起来,门边伺候的丫环挑起竹帘来。
骆西畴起身礼貌地向主人告辞过,退出内书房,侯芳殊前面带路,穿长廊过厅堂,一路向东北方向而去。
这前朝的旧王府自然是天家气象,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路之上说不尽的金殿玉阶莺啼晓,楼台水榭花开早,一路分花拂柳过来,却进了一间花厅。
侯芳殊格外客气,先请骆西畴东向落了座,自已才转身向主位上坐了。
她轻轻摇着手里的扇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面前这个年轻人几眼,虽然早已深知他的家世,但今日初见,这位江北三省巡阅使 ,给她的第一印象还是太年轻了些。
象他现在的年纪享受权利当然没什么问题,但要肩负五省军政要务的重任,先不说安平二省本就有强敌在侧,单是平军里的几位元老,各个都老谋深算,久居庙堂,除了老帅没人能震得住。
这个骆凤池……行吗?
便是侯芳殊相信老帅的深谋远虑,见骆西畴虽然极力收敛但还是难掩锋芒的样子,还是替他捏了把汗,无他,太年轻了!
锋芒太胜,必然心高气傲,平日里或许没什么,但对今日之事不但毫无助益,反而会适得其反。
不知他还要经历几多磨砺才能到老帅那样威仪持重,含光内敛的境地?
想到这里,不由放出眼光将面前之人越发地品评起来。
但见他一边同自己寒暄,一边神色自若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间花厅,举手投足之间谦恭有礼又稍微带着一点儿忐忑不安。
恰如其分的不安——不多不少,多一分则局促,少一分则倨傲。
这是一种礼貌和对女方的恭维,妥帖得很!
作为安平二省巡阅使的亲妹妹,侯府的内当家,骆芳殊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练达的人情,她不但心领而且很满意。
他虽是施救者,却以恳求者的姿态出现,身居高位却如此自屈,等会儿这第一关,十有**是能过了的。
于是侯芳殊吩咐了旁边伺侯的丫环一声:“上茶。”又转身对自己的贴身丫头秋毫低声嘱咐了两句,秋毫就领命出去了。
上茶的丫环不过十五六岁,虽是照规矩略低着头,却还是借着走过客人身边的时候,在东家看不见的地方,抬起眼来暗中打量骆西畴,那双好看的杏核眼明亮地扑闪了几扑闪,就抿嘴一笑,这才下去了。
骆西畴坐在下首,略略扫了屋里几眼,只见这座花厅选址极好,窗外远处是湖水,那湖里荷叶一碧万顷,风吹来花香沁人心脾。
窗外又栽着两株木槿花,一粉一白,粉的娇艳白的无瑕,又开得繁茂,花枝都被压得垂了下来,地上是无数的落花满径。
一看这里就是内宅女眷会客的地方,布置得小巧雅致,厅里的几案都是明式的,简洁明了而线条优美。
侯芳殊落座的主位后,是一架丝质的四扇屏,上面疏疏落落挑绣着几枝桃花,却是通景画儿。
那桃花从最左边一面屏风上斜着横过中间两扇,在最后面一扇上只勘勘露出一花一叶来,娇花嫩蕊粉红碧绿,颜色雅正清新,却在右上角又绣着两只乳燕,原来是一幅“桃林春燕”图。一并连落款都用了青色的丝线层层地堆绣上去,看着那墨气都好似涌了起来,最后是一方朱红的小印,阳刻的铁线篆,颜色鲜活,这般绣法到也少见。
他好整以暇地那里打量,丫环捧了茶上来,将茶盏放在旁边的高几上:“先生请喝茶!”
边说边不忘偷眼看他,又是一阵银铃样的笑声。
侯芳殊嗔怪道:“这丫头,只管笑个什么呢?”
那丫环已经举起手中的螺钿小漆盘挡住了俏脸,一边向外走,一边低声说:“姑太太这下应该没得挑了吧!”
虽是低声,却足够屋里的两人听见,侯芳殊就那里训丫环:“这都是素日里惯的,当着人还这样没规矩!”又向骆西畴抱歉道:“你别见怪,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世面。”
骆西畴不好说什么,只微微笑了笑。
那丫环已经快步出了花厅门,就听见外面方才打帘子的丫环和她'凑在一处,又是别的女孩子的声音,叽叽喳喳,极为兴奋的样子。
骆西畴虽然规规矩矩执子侄礼,坐在那里耳观鼻鼻观心,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却还是零零落落有几句传到他耳朵里来。
“长得真俊!”
“俊是俊,那眼睛那么厉害你们没看出来?”
“人家是带兵的,你以为是随便的纨绔。”
骆西畴听觉灵敏,不由得脸上就红了一红。
侯芳殊便是听见了,也只得作没听见,又客气道:“都说你们那面的人爱喝明前、雨前的,又是讲究什么‘一旗一枪’,我们这里离南边远,从来都是喝茯茶,这要不是侄女儿她也喜欢江南的茶,家里一时还找不出来待客的了。你喝着怎么样?”
骆西畴垂首看茶盏里,并不是一芽一叶,而是无芽无梗,这是六安瓜片,入口鲜醇,是今年的新茶,微微带一点儿花香,原来却是侯家小姐的心头好。
于是说:“茶很好,是雨前。”
门外有丫环又进来添了一道茶水,却不是方才那个,也是注意地看着骆西畴。
好在他一路进府里来,这样的眼光也算经见过几十遭了,堂堂巡阅使只差没有被人“看杀”,已经比刚进来的时候略微能沉的住气了些。
墙上挂着的大钟钟摆左右地摇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悦耳动听。
方才出去的秋毫返了回来,附耳向侯芳殊低语了几句,侯芳殊不置可否,只略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骆志城又听着那屏风后似乎也有甩竹帘子声清脆地响,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外而内,就隐约看到那四扇屏后影影绰绰,好象有好些人进来站在那里。
透过丝绣仍能看得见一片珠围翠绕,想是侯府内眷前来窥探,骆西畴连忙低了头,不敢再看,却又听见进来众人细细的嗓音低低地说着话。
侯芳殊摇着手里的扇子,借着扇子遮挡,向背后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却听见后面的说话声不但不降,反而更大了一些,品头论足言笑晏晏。
她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为了掩饰后面的声音,于是又问:“不知道骆督军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骆西畴连忙放下茶盏,端正地坐了回答:“还有一个妹妹,在国外学艺术。”
“噢,这位骆小姐今年多大啦?”
“十七岁。”
“比俊芝小二岁,能去国外留学,书一定是念得极好。”
骆西畴就说:“她自幼喜欢,国内没有好的西洋画老师,只好留洋。”
侯芳殊就点了点头,又暗地里看了看钟点儿,皱了皱眉向身后的秋毫使了个眼色,秋毫会意就默不作声地出了花厅,又向后面去了。
厅里又沉默了一阵,侯芳殊为了打破沉默问:“那督军是在哪里念的书?”
“我在国外学建筑学的。”
“哟!怎么是学建筑的?”侯芳殊重新打量了骆西畴几眼,想从他身上看出几分设计师的气质,可是这举手投足分明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
“还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你念的军校呢,竟然是学的盖房子,可怎么带兵打仗呢?”又想起来骆西畴的父亲当年是战死沙场,他是临危受命,不由得有些感慨。
“你这不上军校的,看着到象上过的。你不知道,我们这里也有上军校的,就是华京的陆军军官学校,听说苦得不得了,还有偷偷跑回来的,学校里要处罚,还得他老子给他求情,闹得一家子鸡犬不宁的。那才是没出息呢。”
……
屏风后的私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那窗前的日影他们刚进来时还只在第二块方砖上,现在已经移到了椅子背上嵌着的大理石芯子上,虽是隔着竹帘,也照得骆西畴有些燥热,只觉得脖子后面汗津津的。
刚才出去的秋毫已经回来了,轻轻站在侯芳殊背后,侯芳殊没问,慢慢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又找些话来说:“不知道府上,现在是谁主持中馈?”
“并没有什么人,都是管家在忙,这次我过来,家里的事情包括我过来的事,都是他在操心。”
“噢,那一定是个能干的,当这么大的家,不容易。”
侯芳殊说着让丫环又添了一遍茶,其实只不过是向那茶盏里倒了那么几滴。
“这趟来平州,到是要好好地住些日子,这里也比南边凉快,夏天人不受罪。”
骆西畴笑了笑:“看情况吧。”
“那……不知道你平日里除了上衙门办事,还有没有其他喜好?”
“除了军务政事,西畴几乎再没有其他空闲时间,所以也没有什么喜好。”
“那到是和我们俊芝不同,俊芝呀,她喜欢……”
一话未了,有丫环进来通报:“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门上竹帘子一响,已经有人进来,骆西畴正低着头喝茶,低垂的眼睛里就先看见一袭藕合色的旗袍下摆,掐着细细的淡秋香色牙子,下摆下露出一双秀气的小脚,穿着浅驼色的皮鞋,雪白的丝袜。
骆西畴坐着未动,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
进来的人有丫环陪着,先向侯芳殊问了好:“姑姑。”
侯芳殊替她扇着扇子,看了看她身上穿着熟罗的旗袍,因为在家里就没带什么大首饰,只两边耳朵上带了两个莲子大米珠编的宝相花坠子,心里怪她出来见客穿戴得太简素,就问:“看热得汗都出来了,可又是从哪里来?”
“从掬月轩过来。”
掬月轩离这里甚近,断无没时间装扮的道理,侯芳殊就看了跟着她的丫环惜翠一眼,虽是当着客人不好说什么,那丫环也知道自己怠慢了,连忙低了头不敢看侯芳殊。
侯芳殊这才收回了目光又问侯俊芝:“怎么才出来?让人等这么半天。”
“天热,出来的就慢了。”
侯芳殊知道她那里打马虎眼,就不再追究,向她介绍说:“这是南边来的骆督军,府上和咱们家是世交,论辈分你应该叫一声世兄的,这次来可能要在咱家住几天,正好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又向骆西畴道:“这就是俊芝,府里的大小姐,也是我的侄女儿。”
骆西畴站了起来,侯俊芝点了点头:“骆督军。”
骆西畴也颌首回礼:“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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