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特雷斯向给自己递来一杯水的空姐致谢。

这班从密歇根飞往加州的飞机上人不多，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位置是空着的。但这丝毫没有让飞机上的气味好上哪怕一点。旅客带着的三明治里洋葱的味道、背后厕所传出的刺鼻消毒水味还有不远处坐着的那个男人身上汗水和廉价古龙水的气味混合起来，让特雷斯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架小飞机，特雷斯一般不愿意坐这种小航班，这种飞机既颠簸，乘坐环境还糟糕。但这件事慢不得，他很害怕自己只要稍慢一步，二十余年前的惨案就会再次发生。

从底特律到洛杉矶的航班要五个小时，他有足够的时间反复研究手头关于所谓“路西法·晨星”的资料。他用电脑连上飞机提供的网络，出于好奇，他首先在谷歌浏览器上输入了“路西法·晨星”这个名字。

显然，这个人很有名，他甚至拥有自己的维基百科，就排在一个DC漫画人物百科的下面。特雷斯很好奇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听说过这人，他女儿可是DC的漫画迷。他点击了一下百科标题，进入了一个非常精美的深红底页面，最顶端的横幅页面是闪着金色的倒五角星，接着是白色字体的“路西法·晨星”，再往下，他的人际关系网一目了然。

哇哦，这个人肯定吸引了不少狂热者，或许还有那些古怪的窥探者，才让他的维基百科页面这么全面精致。特雷斯嗅到了一丝传道者的意味，但是一个名人也可能拥有这样的页面，所以，不能作为什么证据。

在页面的右边，有将近八十个人正在Discord里在线聊天。特雷斯先是简略地扫了一眼左半侧百科的长篇大论，这百科明显是几个狂热粉丝写的，特雷斯都能想象到他们在写百科时极端兴奋又努力保持客观的忐忑模样了。

百科也不是毫无用处，他知道了关于路西法的一些基本信息，比方说他曾被时尚杂志评为年度最性感男士之一，比方说他在洛杉矶开了一家酒吧……但这些信息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特雷斯继续寻找着，路西法·晨星的照片赫然在上。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光线昏暗的酒吧中，身边是攒动的人影，一束光打在他身上，让他即使处在人群之中，也拥有绝对的突出地位。与之前在岛上不同，他穿着炭黑色的西装三件套，斜倚在一架三角钢琴上，有一绺黑发垂在眉角，平白无故地给他整个人添上了一种疲惫神情。

假如特雷斯没见过这个人，他一定会说，这个男人像天神一般美丽，即使在这张照片中晨星的状态显然不是最好，但不可否认的是，拍摄者将他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了这一张照片中。路西法·晨星身上的气质让他觉得，这个人是一个温和，有趣，绝不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

很有趣，有时现实和虚幻的差别就是这么大。

他盯着屏幕上的男人良久，又看了一眼照片的更新时间。2018年2月，他从刚才的维基百科中知道，晨星的酒吧在2012年开业，所以这张照片拍摄时，距离那场屠杀至少已经过去了17年。可是晨星看上去只有30岁出头。

或许这个人不是很显老，又或者是他很有钱，会去做那些保持样貌的手术……无论是哪种，都只会让特雷斯更加确定这就是当初那个指挥手下在岛上杀了41个人的恶魔。

特雷斯的心脏又一次砰砰跳了起来，他把鼠标的光标移动到“加入Discord”上面，好奇和恐惧同时吞噬着他。

97年那场屠杀除了特雷斯的目击证词以外没有任何实物证据，除了通知死者家属，长达几年的调查和长达五六年的，来自各方的长时间指责与施压以外，这个大案从未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受害者没有任何可被调查到的联系，他们的家属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参加过任何邪教活动，哪怕是被称为“麦子”的那个男人——他在以前是一个乡村教师，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心想着如何能让自己的女儿得到更好的教育。

可是，就特雷斯看到的一切，不管是完全情愿的自相残杀，还是当时对晨星那种古怪的遵从与崇拜，或者是晨星最后展开双臂踏入火焰的诡异一幕，晨星的行为都与最暴力的邪教行径相匹配。

特雷斯不想再看到像当初那个年轻女孩一样的孩子走入歧途了。

他又简单浏览了一下晨星的维基百科，记住需要记住的，接着，他点进了Discord。

这是一个文字群，没有人能发语音。特雷斯微微松了一口气，按照他观察到的晨星粉丝状态，假如是语音群的话，他可能都坚持不到两分钟就会被那些女孩子踢出来。

群里异样地和谐，他向上滑动了一下，想要看看历史记录。

“嗨，欢迎新人！”Discord里的一位网友率先发道。接着有四五位网友都发出了同样的欢迎。

特雷斯想了想，在对话框中敲出了一个“你们好！”

“你想要帮助编纂百科吗？还是想要了解一下晨星先生呢？”一位叫Djmorare27的网友问道。

看来这里有帮助介绍的热心人，或许他能了解到更多东西。

“我想要了解一下他。”特雷斯敲道，“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去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或者说，什么样的魔鬼。”另一位网友Justcrackit道。

特雷斯皱皱眉，迅速敲道，“我的确听说他称自己为魔鬼，这其中是有什么故事吗？”

“就我们所知，没有，”Djmorare27道，“除非你把他的名字算在内。”

“我倒是觉得有什么故事。”Polimeracid道，“你们没见过他背上的伤疤吗？他说那是把自己翅膀砍下来以后的疤。”

“我们不在这里讨论晨星先生的私人问题，acid，我们不确定晨星先生是否想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Djmorare27道。

Polimeracid没再发消息。

“这一下就知道哪些人和路西法亲密接触过了XD”网友Annajoah打趣般发道。

多亏了埃斯皮诺沙警探的委托，特雷斯知道晨星背后有伤疤。但他随即意识到，背上的伤疤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晨星先生提供那种服务吗？”他发了一条。

“我们不会叫这是服务。”nothatone回复道，“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和路西法·晨星待在一起，你会获得人生中最美的经历。”

“假如能拿到邀请函的话，你应该去一趟光之吧，朋友。”Annajoah发道，“你会明白一切，而且晨星先生还会帮助有需要的人。”

特雷斯感觉心中升起了一点担忧，看上去这些网友都对晨星持绝对拥护态度。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们只是愿意聚在让他们感到舒适的人周围而已，可是他的情感在疯狂向他叫嚣：这个男人有什么企图！

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情感甩到一边，努力按照理智的指引办事。

“您好，假如您不排队的话，请出示一下您的特别邀请函。”光之吧门口有一米九多的高大保安伸手将特雷斯拦住。

“我想私下里见一下晨星先生，也需要排队吗？”特雷斯道，扭头看了一下光之吧门口的大长队，队列里面已经有人在厌恶地盯着他了。

“假如要去借人情的话，您依旧需要排队，在那边的队列里可能也有很多人想要与晨星先生做交易。”保安道，“但您需要先排队进入光之吧才行。”

特雷斯叹了口气，从腰间掏出警徽。这不是洛杉矶警局的警徽，但他不认为这名保安会凑到那么近去观察警徽所属。“我是一名警探。”特雷斯道，期望以此镇住保安。

保安的眼睛瞪大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特雷斯，眼神中生出一股敬意来，“您就是警探？抱歉，我前两天刚被聘来，还不知道您的长相。不不不，我是指，我向帕特里克要过您的照片，但他说见到您我就会认出来的。他说您是金发碧眼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是一位女士……”

特雷斯张张嘴，他很确定保安认错人了，虽然他也是金发碧眼，但他肯定晨星并不认识他。不过……

“那，我可以进去吗？”他厚着脸皮问道。

“当然当然，”保安热情地道，他为特雷斯拉起酒吧门前的红色隔离缎带，“这位是晨星先生的特殊客人！”他提高声音向一旁不满的一长队人道。

光之吧和平常的酒吧并没有什么区别，人们伴着醺醺醉意扭动着身躯，在这一方小天地中肆意放松着自我。在灯光闪烁中，特雷斯艰难地穿梭过人群，向吧台挤过去。

“你好！”他大声向在吧台前边擦酒杯边环顾着酒吧的年轻酒保道，“请问我能在哪里找到晨星先生呢？”

酒保是一个长得很像模特的黑皮肤男孩，听到他的话后，酒保扭头面向特雷斯，但眼神依旧在人群中扫视。“你可以坐那边的电梯上到顶楼，不过今天晨星先生不接待借人情的客人，您可以换个时间来。”

不接待，不是不在。

“好的，谢谢！”特雷斯道，酒保点点头作为回应，随后继续在人群中寻找着。

“你在找谁呢？”特雷斯好奇地问。

“啊，没事，只是我们老板委托给我一个任务，让我……看一下酒吧。”酒保道，“您要什么酒吗？我可以让克里斯汀给您调。”

“啊，不需要了，谢谢。”特雷斯道。

他扭头挤出人群，绕了一个圈避开酒保的目光，向电梯那里挤过去。他慢慢地上了楼梯，尽量不让人们意识到他在径直向电梯走去。

但当他扭头看向吧台的酒保时，正好和后者目光相接。很明显，酒保意识到他要到电梯那里去，酒保大声向他喊着什么，可酒吧里太过喧闹，他没听到任何一个字。

酒保从吧台里跳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向他挤过来，但人群太过拥挤，等特雷斯把电梯门关上时，年轻的酒保还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进着。

特雷斯靠在空无一人的电梯轿厢扶手上，看来找晨星的人并不是很多，或者在询问酒保后就都离开了。

说实话，这样有些粗鲁，特雷斯没有搜查令，没有邀请函，就这样贸然上去，他咽了口唾沫，决定把找出真相摆在第一位。

到顶楼的电梯很快，特雷斯的耳朵在嗡嗡响。不论晨星到底从事什么职业，他肯定挣了不少钱，才能给自己的酒吧配备上这么高级的电梯。

顶楼的灯大开着，照得房间里明晃晃的，在远处的房间里，似乎有人在打电话。一个富有磁性的英音传来，不知是空间过大还是什么原因，这声音听上去无比虚弱。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不要让任何人上来。”房间里的声音疲惫地低声道。一段时间的停顿，伴随着什么东西簌簌作响的声音，“没事，帕特里克，就这样吧，我会处理的，那位客人刚才已经到了。”电话挂机的声音。

“晨星先生？”特雷斯在客厅道。

“你好啊，不速之客。”房间里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但听上去依旧低哑疲惫，“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急切地要来找我呢？突发的绑架案需要赎金？还是火拼急需要武器？”

“都不是。”特雷斯道，向不远处的房间走了一步。

“我更希望你在客厅等候，”晨星道，声音像是低吼出来的，充满威严，“出于礼貌，我没有立即将你赶出去，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不经允许在我的家里随意乱逛。”

有那么一瞬间，特雷斯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小岛。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像是站在了他眼前，一袭白衣，踏着血泊走进火焰。

他使劲眨眨眼，“晨星先生……我是一名警探，或许你还记得1997年……”他停了下来。

特雷斯意识到，他闻到的血腥味不是记忆中的血腥味，而是现实中的。

他不顾晨星方才的威慑，向房间走去。浓重的血腥气就从晨星所在的房间中传出来。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晨星似乎艰难地站了起来，“不要再过来了，”晨星警告道。

但特雷斯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路西法·晨星正用手撑着一张小书桌，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即使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晨星的长相依旧和二十余年前别无二致。可是……

晨星的上身**着，满身是血。血迹沾在他如同罗马雕塑一般完美的躯体上，有着一种诡异的美感。他扶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在实木木桌上留下深红的印记，很像是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出去！”晨星怒道，他的面色无比苍白，神情震惊而愤怒。

“你……”特雷斯也被吓到了。

接着，晨星像是因为过于虚弱，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重重撞在了桌子上，全部体重都倚在了桌边。他身体向前倾了倾，有蜿蜒的血流从他的背上流到胸腹部，又滴在地上。

特雷斯冲上前去，此时他脑子里原本对于晨星的畏惧与厌恶都荡然无存了，那些事情都可以以后再说，现在他面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我说，出去！”晨星将头埋在手臂中，咬牙吼道，原先残余的优雅神色似乎随着方才移动带来的疼痛被磨灭消失掉了。

特雷斯冲到了他身边，想要检查他的伤势。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对……

它们静静地躺在桌后的空地上，残缺，破碎，但却美丽无比。即使在血污的覆盖下，它们也依旧闪着圣洁的银白色光芒。特雷斯的心头像是闪过了一道光芒，在那一瞬间，他成为了信徒，因为圣迹就在他眼前，引导着他，重塑着他。

突然，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他明白了为什么岛上死去的人们给他的感觉那么奇怪，那些人们不是人类，因为它们的气质与他面前的圣洁是如此相反，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记忆犹新。而他眼前因痛苦而濒近昏迷的美丽造物的身份，则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

“你是天使。”特雷斯道，声音几乎像是在抽噎着喘气。

“噢，该死。”晨星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