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汗涔涔的赵晖身后，君鸣只露出半张脸，透过头发看向门口的男人。

金银两色的烟雾围绕着那个人。

“你是谁？”君鸣问。

他没问对方是怎么进来的，他自己成了这样，就再也做不了无神论者。

男人那双碧绿的眼眸落在君鸣脸上，他指了指已经晕过去的赵晖，笑着说：“看我多没礼貌，竟然没做自我介绍。”

“我姓谢，谢不周。”谢不周的目光扫过君鸣露出来的那只眼睛，有些玩味地摸了摸下巴，余光却不动声色的将卫生间的一切都暗记在心，他温声细语，像是个老派的绅士，“不知道你的姓名，又是什么根脚，挑不挑食，你要是爱吃男人，不如换我来？”

君鸣掐住了赵晖的脖子，阴恻恻地看着谢不周。

没人救他——他在厕所里，在废弃工厂里，在操场看不见的角落里一遍遍祈求有人来救他，谁来都好，救救他吧！他那么疼，那么痛苦，他什么都肯付出。

凭什么有人来救赵晖？凭什么？凭他有钱有势？凭他生来就高人一等？

“凭什么？”君鸣声音嘶哑，不知道是在问谁。

谢不周侧过脸，似乎没明白君鸣究竟在问什么，他的手背在身后，藏进袖子里，脸上还带着笑意：“他是你的第几个猎物？”

君鸣没答。

谢不周叹了口气，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怜悯：“我虽然看不出你的根脚，但你要吃人，那我就不能纵容你。”

“修成人形不容易。”谢不周有些遗憾，不过当他再看向君鸣的时候，眼眸中却闪过金光——

他在念什么，念得很快，嘴唇翻飞，那张俊美且玩世不恭的脸陡然变得凛然不可侵犯。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疼……

君鸣在他张嘴的瞬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这么能忍耐的人都疼得要跪倒在地，

不能让他念完！

君鸣反手扔开了被当做盾牌的赵晖，把赵晖砸向谢不周。

谢不周却单手接住赵晖，他单手结印，那印在君鸣眼中有着恢弘盛大的金光，每一缕光都带着无穷的力量向他袭去！

君鸣咬着牙，他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哀嚎，它们挣扎着，怒吼着，在痛苦的深渊中不断翻腾。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当人的时候活得不像人，当了怪物，难道也不能像个怪物？！

谢不周仍盯着君鸣。

他大喝一声：“敕！”

这一声短促、炸裂，如同雷霆落地！

暗红的眼泪从君鸣的眼眶中滑落，他自己浑然不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了，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有一道金印打进了他的体内，让他脱力地滑落在地，只能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谢不周。

可谢不周没看君鸣，而是把赵晖提了出去。

先探了探赵晖的鼻息，又摸了摸脉搏，还翻开眼皮看了眼眼球，这才把人扔到床上，自己重新走回卫生间，

谢不周走到门口，看到了半跪在地上的男孩。

明明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骨架，可无论是谁看一眼，都不会以为那是个男人，他还穿着校服，苍白瘦削，现在都还撑着墙面想自己站起来，一脸的血泪落下，滴在地上，和地板上蜿蜒的水渍泾渭分明，并不融合。

不知道是什么变的。

谢不周走到君鸣面前，他低头看着君鸣的脸。

到现在他都没看出来这人是什么根脚，甚至连脸都没看清。

妖怪化形总是千奇百怪，它们不大分得清人的美丑，于是变化的时候大多都会变成最后见到的人类的模样，好在妖怪也不笨，知道不能变得一模一样，只好自己修改一番。

它们也不是个个都爱吃人，但爱吃的，一顿都不能少。

开了吃人的禁，那就决不能放过。

谢不周头一次遇到自己都看不出根脚和吃没吃过的人妖怪。

他蹲下去，并不居高临下的看这个小妖怪。

“你别瞪我。”谢不周发现那只露出来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瞪着自己，语气轻松地说，“你要是不吃人，我也不会来管这闲事。”

君鸣仍旧不说话，只是看着。

谢不周：“你说出你的根脚是什么，还有你的名字，我算一算，你要是没吃过人我就给你下个禁制让你走，你要是吃过人……”

他一脸怜悯：“那我就没办法了，下辈子希望你能投个人胎。”

下一秒，谢不周还是没忍住，伸手撩开了对方的刘海。

一张饱受痛苦，却格外妍丽的脸撞进谢不周的眼睛。

见惯了妖魔鬼怪的谢不周吃了一惊，这个小妖怪倒是有好审美。

满脸的血泪不仅无损他的美，更增了几分妖异，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跟黑曜石一样黑，反射不出任何光芒，吸引着人看进去，一直看下去。

“还挺漂亮。”谢不周一根手指抬起了君鸣的下巴，“小妖怪，说话，你是什么根脚？”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君鸣干哑地张嘴，“我打不过你，我认。”

谢不周一愣：“人话说得还挺好。”

“我没吃过人。”君鸣喘了两口气，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死死拽着自己裤子的布料，“我为什么要吃人？”

谢不周很有耐心：“我再晚一点来，他就要死了。”

君鸣冷笑，既不求饶也不呼痛，血泪顺着他的脸颊流向下巴，又落进衣领：“我不会杀他。”

“你和他有仇？”谢不周有些惊讶。

妖怪和人类是难有什么感情的，哪怕不吃人，人类对妖怪来说也更像是野外狂奔的猎物，不吃就不吃，养起来当宠物也行，但爱人、恨人对妖怪来说就太奇怪了！

君鸣深吸了一口气，他对这个可能是道士也可能是天师的人没有话说。

他不喜欢抱怨，更不喜欢把自己的伤口撕开给别人看，猴子就是那么一下下把自己撕死的，他不肯死得那么丑。

“别废话了。”君鸣的声音有些哽咽，纯粹是疼的。

他当人的时候都没有哭，当了怪物，反而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里。

君鸣抬起下巴：“你要杀我，那就杀吧！”

谢不周早就戒烟了，现在又想掏一根烟出来，可惜他身上没烟，随手摸了两把没找到，只能轻咳了一声，搓了搓手指，心想这小妖怪人话说的不错，审美也不错，就是能说不会听。

“你宁愿死都不说自己的根脚？”谢不周冷着脸，烟没摸出来，摸出来的一块玉。

一块圆形的玉，浑圆，不像玉佩，它更像个卵，可不如真正的玉那样温润，它通体雪白，泛着刺骨的寒光，只是卵的中间有一点黑，黑得如同君鸣的眼睛，围绕着这一点黑，又被洞穿了九个眼。

谢不周：“好。”

他掐了个手诀，轻声念道：“玄光摄灵，万妖伏藏……”

鸡卵一样的玉腾空而起，违背地心引力上升到了半空中，而后旋转，孔中发出玄奥的呜咽声，如风过深谷，是天地初开的叹息。

谢不周念到一半却发现君鸣毫无反应，他的身体既没有被拉扯出虚影，也没有化出原型，他看起来仍然是个人，一个不被九窍玉胆影响的人类。

可谢不周还是念完了口诀。

玉胆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最后呜咽声消散，轻飘飘地落回了谢不周手里。

谢不周抓着玉胆，脑子有点懵。

他看不出小妖怪的根脚，看不出他有没有吃过人，只是觉得他气息不对，又抓住了他虐杀人类，就自然的把对方当妖怪“收”了。

此时玉胆没动静，他的表情终于由从容变得惊异。

“你不是妖怪？”谢不周抓住了君鸣的手腕。

君鸣抬起头，此时他的眼睛泛红，嘴唇殷红，除了脸白得可怕以外，泛红的地方几乎都红到了要滴血的地步。

人类，能长成这样吗？

“我叫君鸣。”君鸣颤着声，“君子的君，鸟鸣的鸣，你不是能掐会算吗？你算算我是不是人。”

他不在乎谢不周用他的名字算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是人、是妖怪、是怪物，都无所谓！

谢不周抬手掐算起来。

他的脸色变得奇差，他把手重新背到了身后。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对他？”谢不周问。

如果不是降妖除魔，那锄强扶弱也行吧！

君鸣麻木的看着谢不周：“赵晖命好，他真命好。”

生在那样富裕的家庭里，从小嚣张跋扈，无论做了什么，他父母都会给他擦屁股。

他那样虐待自己都没有遭受报应，而他要报复回去，还没让赵晖尝到自己尝过的滋味，又有个神神鬼鬼的人突然冒出来救赵晖于危难。

这些人为什么不都去死呢？

谢不周抿着唇：“不管怎么说，打人总是不对的。”

君鸣漠然地看着他，“你们这些好人，只挑有钱有势的救。”

这话让谢不周觉得难听。

他站起来，冷着脸说：“要不是你气息不对，我来管这个闲事？”

他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加了一句：“要是你被打，我也……”

这话依旧不对，如果是君鸣被打，他只会觉得那奇怪的气息是错觉，两个人类打架，或者其中一方单纯挨打，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在世如来，何况佛祖也不狗拿耗子。

君鸣咽下了因为痛苦咬破舌头流出来的血，依旧半跪着去看谢不周。

谢不周的厉害他看在眼里，虽然没能用那个卵一样的玉把自己“收”了，但之前的口诀配合结印让他吃了大苦头。

“行了。”谢不周看着君鸣，他叹了口气，“这次是我多管闲事，我补偿你。”

君鸣冷笑一声：“你想怎么补偿？”

谢不周：“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东西？”

君鸣觉得那些都不实际，他说：“刚刚我经历过的，你经历一遍，就算补偿了。”

“不行。”谢不周，“那套口诀只能对付别人，用不到自己身上。”

谢不周走了两步，察觉出不对来，这才上手去把君鸣扶起来。

他刚抓住君鸣的手臂，眉头就皱起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他的手臂怎么这么细？

发育期的男孩看着大多都是瘦的，他们新陈代谢快，运动量也大，吃再多似乎也不长肉，站在那就跟竖直的电线杆子一样，可如果仔细捏一捏，能捏到肌肉雏形，他们的身体在这个阶段快速发育，积蓄力量。

但君鸣没有这种力量，他有肌肉，可都快要捏不出来了。

“你……”谢不周碧绿的眼眸微阖，“我还是给你钱吧，你拿了钱，吃好点。”

君鸣咬着牙，露出一个微笑——

世界上总有这么多虚伪的人，说要补偿，但只肯付出不痛不痒的东西。

看似有点好心，但好心廉价到跟施舍无异。

他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他健康，成绩优异，哪怕穷，他也不认为自己会穷一辈子，他并不因此自卑，他甚至是自傲的！

可赵晖把那个骄傲的他逼死了。

而眼前这个绿眼睛的怪物，又把重新站起来的自己打到半跪。

君鸣低着头，他轻声说：“好。”

君鸣在学会爱之前，先学会了恨。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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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