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阿行在阳台淋雨过后便接连发烧两三天,琴姨每次给阿行喂退烧药时,何千舟都会站在旁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药物来源,她惧怕同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在人生里犯两遍。
每每阿行身体温度又变高,何千舟的情绪就仿若陷入沼泽,每每阿行的体温恢复正常,何千舟便觉得旧时留在心口的伤疤愈合了一点。
阿行好似何千舟心中那片蓝白相间的海浪,它的浪花伴着海风轻轻拂过沙滩上“小世”的名字,海浪每轻拂过沙滩一次,沙滩上的字迹就浅了一点。
江克柔上午打电话问是否能将阿行送到路德饭店,魏如念小姨想今天中午在那里与阿行单独见面。何千舟告诉江克柔阿行现在正在发烧,两个人在话筒里简单商量一番后将见面地点定在白家。
何千舟之所以在刚刚那通电话里建议魏如念来白家,一方面是真心觉得阿行正在病中不宜出门,另一方面则是想亲眼见见阿行日夜所念之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魏如念的形象与何千舟想象中并无太大差别,那女人来时下身一条西裤,上身一件衬衫,外套是一件略微宽松的燕麦色休闲风衣。她的脸没有化妆,细微皱纹与星星点点雀斑就那样无所顾忌地在阳光下自由袒露,只是在嘴巴上淡淡地涂了一层唇膏。
何千舟在白家宅院里看到魏如念第一眼时,便知她一定会比姐姐魏如愿更适合做阿行的母亲,她步履坚定,眼神诚恳,仿若晴空之下一艘在海面上平稳航行的帆船。
阿行像是个被风卷走的风筝一般急速奔向小姨魏如念,何千舟第一次见到阿行脸上呈现出如此灵动的表情,原来阿行感情丰富的另一面只展现给她心里最在乎的人。
魏如念见阿行张开双手奔向她,便伸出双手回抱住阿行,魏如念试图像小时候那样抱着阿行转圈,可她很快发现根本就抱不动面前这个几乎与自己同高的孩子,反倒是阿行抱起她趟着地上薄薄一层落叶跳舞似的转了许多个圈,她一时间极度欢快又头晕目眩,那个瞬间魏如念差点忘记了自己此行的来意。
“我家阿行果然长大了,现在居然可以抱得动小姨。”魏如念怜爱地细细打量面前清瘦的少年,那孩子依旧是从前那般郁郁的眉眼,只是个头张高了许多。
“阿行,对不起,我可能暂时无法带走你。”那女人见面时第二句话便对阿行致命一击,何千舟觉得魏如念把话说得这样早未免太残忍,她至少应该让阿行难得一见的快乐延续再得久一点。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那个女人问阿行。
“为什么?”阿行配合地打出一个相应的手势。
“我和你姨夫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我们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所以你需要再等等,等我们收入好一点再想办法把你接过去。”魏如念向阿行公布了问题的答案。
何千舟闻言在一旁蹙眉,心想原来是因为经济问题,她一边望向阿行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帮忙解决。
“那个书商死了,他留给我的书价值几百万,等我拿到钱之后把他们都送你,这样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阿行在下一秒立即给出解决答案。
那孩子双手掌心朝向前一推,几乎未做考虑便对魏如念做出了那个“送你”的动作,何千舟想起阿行与两位姐姐久别重逢时的那顿午餐,她在餐桌上也曾因为手机对河笙做过这个“送你”的动作。
“阿行,我不想要那个男人的东西。”魏如念像耳朵里进了什么脏东西一般避之不及。
“那是我太奶奶祖辈传下来的古籍,如果认真来讲根本算不得是那个狗男人的东西,它们本来就应该属于我。”阿行生怕魏如念不接受她的心意,那孩子因为太过急切做动作时脖子一直都在跟着用力。
“阿行,原谅我没有跟你说实话,我本来已经答应你外婆带走你,但是河笙昨天对你姨父说了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你姨父自小生长在一个很和平有爱的家庭,他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法接受这件事情,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去说服他,但具体需要多久我不确定。”魏如念担心阿行得知无法被带走心死成灰,只好虚构出一个模糊的日期。
魏如念昨天与丈夫爆发了结婚以来第一次争吵,丈夫明确表示不可能接受一个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新家庭成员,他责怪魏如念在如此重大的决定面前隐瞒实情。
“阿念,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两个的孩子?如果她在我们家里长期生活,你有没有想过会对我们两个孩子产生多么可怕的影响?那个孩子根本就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
“阿念,我知道你对这个孩子羁绊很深,但是我明确告诉你,任何一个家庭都无法接纳这样的孩子,她最后只能被社会淘汰,我们的孩子怎么能与这样的危险人物日日为伴?”
“阿念,我们绝无可能带走她,除非我们离婚,两个女儿你和我各带一个……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婚……我们两个历经多少苦难才过上今天想要的生活?难道因为这样一个孩子就毁掉我们全部的努力?难道因为这样一个孩子就要毁掉我们幸福的家庭?值得吗,阿念?”
“阿念,你要知道她现在已经十四岁,不是六岁,也不是八岁,古代人在这个年纪已经谈婚论嫁,你完全不必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小孩子来看待。我们可以花一笔钱为她在成年之前找个委托家庭,你从前已经为她付出很多了,现在我们的孩子才应该摆在第一位。阿念,你一定得听我的话仔细权衡利弊,我们这种成年人根本赌不起。”
……
“阿行,对不起。”魏如念再一次对阿行道歉,她觉得自己亲手浇灭了阿行眼中的火焰,或许这火焰在阿行今后的一生再也不会被燃起。
“知道了,小姨,我可以一个人在白鹿镇生活得很好,我会烧饭,会洗衣服,你不必为我担心。”阿行对小姨打手语,那孩子看似十分平静的接受了无法被带走的事实,
“你会怪小姨吗?阿行。”魏如念原本期望阿行对她大发雷霆,唯有如此她内心的愧疚感才会有所减少,可那孩子偏偏没有,阿行不仅没说一句责怪的话,反倒是安慰她这个即将又一次抛下她的小姨。
“我不怪你。”阿行对魏如念摆手。
“为什么?”魏如念不信。
“因为我是被天神诅咒的孩子,任何幸运的事情都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小姨离我这样的人远一点是好事。”阿行又痛冲着魏如念一顿比划。
“阿行,对不起。”魏如念哽咽。
“没关系,小姨,你走吧……请你像六年前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我没关系,我一点也没关系,阿行只要你生活得快乐。”
阿行不由分说地扳起魏如念肩膀请求她离开白家,魏如念低下头抽泣了几声又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陡然间她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前。
“魏女士,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何千舟开车追上魏如念。
“白小姐,让你见笑了,我听克柔说最近一直都是你在照顾阿行。”魏如念上车后很快整理好脸上失控的表情。
“阿行在白鹿山上救过我一次,我们一来二去就成为了朋友,不瞒您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对阿行的喜欢甚至不逊色于您。”何千舟俯身帮魏如念系上安全带。
“白小姐,你是在说……你喜欢阿行?”魏如念难以置信地向何千舟再一次确定。
“嗯。”何千舟点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欢呢?”魏如念恨自己无法探明何千舟的内心。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喜欢,那种喜欢有时好像是亲情和友情的混合体,有时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有时我会一时兴起很想照顾她,管束她,有时我又会很清醒的意识到,她原本是与我不相干的人。”何千舟手握方向盘细细回味那种别样的感受,随后又道,“追其根本,大抵是因为阿行很像我过世的妹妹小世,我的妹妹也是一个失语者,所以我的心才总被阿行牵绊着……”
“那么你的意思是……”魏如念从何千舟那双深陷回忆的眼眸里看到一线希望。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允许,我愿意代替你照顾阿行,我想把她一直留在白家。”何千舟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是把阿行当做妹妹小世的替代品?”魏如念问得很直接。
“是,也不是。”何千舟不置可否。
何千周对阿行的关注有多少是因为妹妹小世,又有多少是因为阿行本身,这对她自身来说也是一道难解的习题,她无法像做数学题一样给出一个确切的比例。
“白小姐,我需要付您多少钱呢?我需要您给我一个大致的数目。我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像我对阿行描述的那么拮据,她在青城的花费我应该担负得起。”魏如念除了接受何千舟的建议之外无路可走。
“我不需要你给我钱,只要你把阿行托付给我,当然如果你想带走她随时都可以,我知道阿行心里其实最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何千舟不想让这件事和钱财扯上任何关系。
“白小姐,我对阿行说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接她过去……这其实是一张空头支票,我虽然很喜欢阿行,但我无法为阿行牺牲自己的孩子和家庭。我是一个很现实并且很理性的人,所有一切都从最现实的角度去考虑。”魏如念如实对何千舟说出内心的想法,马上又担忧地问,“白小姐,关于这孩子的性情,你是否有所了解呢?”
“如果你是在指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那么我可以说是有所了解,我知道她的性情,阴暗、潮湿、暴虐、不稳定……偶尔我会觉得阿行像是一包受潮的火药,你永远无法知道她会一辈子就此沉寂,还是在某一天突然被火种点燃。人们都贪恋安稳,可我不知为何却喜欢伴随危险,阿行就是这种不可控的存在,所以我愿意伴随这种未知的风险和她生活在一起。”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阿行某一天头脑发热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绝对不会怪你,白小姐,我已无以回报,只能在此郑重地说一句谢谢你。”魏如念按着半敞开的衣襟对何千舟鞠了一躬,她很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何千舟这样的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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