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舟没收了阿行所有的漫画书与同性文学小说,阿行那晚过后已经彻底对那些内容失去了兴趣。如果不是接触到那些内容,她或许永远意识不到对何千舟的感情已经越界;如过没有意识到感情已经越界,她或许依旧可以躲在何千舟怀抱里继续做个被严密保护的孩童。
何千舟那晚近似乎激烈的反应令阿行知道自己错得很离谱,阿行知道何千舟是用来景仰的,不是用来拥有的,她不可以动那个贪念。阿行意识到心中生出不应有念头的当下,便决意将爱意像石块般永远沉入海底。
阿行从来没料想身体的忠诚反应会出卖内心,她更没料到何千舟会那般细腻地察觉到爱的端倪。阿行从没像近来这样极端自我厌恶,她好似何千舟洁白衣衫上一块碍眼的红色污渍,那块污渍上写满了她对何千舟罪恶的贪心。
阿行每个独自居住的夜晚都在房间里打伞,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一直在淋雨,她能感觉到雨滴透过睡衣打湿皮肤,她能感觉到雨滴的形状,雨滴的声音,雨滴的温度……阿行好怀念何千舟从前每晚温暖柔软的怀抱,她觉得现在身体仿若残缺了一半……
何千舟依旧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阿行,只是不再与她进行任何肢体接触。如同惩罚一般,何千舟再也不会要求阿行在各种场合里坐好,坐直,何千舟再也不会要求阿行晚餐后留在房间里学习各种知识,何千舟再也没有亲手喂阿行吃过一次东西,阿行是否营养不良,是否挑食,她变得丝毫不在意。
阿行偶尔会借口出去买东西故意晚归,何千舟的眼神里亦不会流露出过往那份浓重担忧,她再也不会因为一时间找不到阿行而愤怒地在街道上大发脾气,何千舟浓稠的爱被瓢泼大雨一夜之间稀释到稀薄透明。
何千舟对阿行减少了平日里许多看似苛刻的管束,阿行不知为何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她已不知道离开何千舟该如何适应天黑,如何适应一个人走夜路。如果这是长大的代价,阿行宁愿一辈子做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周末陆雨棠姐妹约何千舟与阿行一同去爬位于市郊的青延山,何千舟与陆雨棠远远走在前头,阿行与雨浓在后面慢慢跟随。阿行时不时地举起手机拍下许多张何千舟的背影,她总是忘记身边还有一个雨浓。
“如果我纵身一跃,千舟会怀念我吗?”阿行登到半山腰时转过身问雨浓。
“阿行,你怎么可以用自毁的方式永远留在一个人心中呢?”雨浓语气中有心疼亦有责怪。
“雨浓,我该怎么办呢?”阿行眺望绵延的青山。
“阿行,你喜欢三山五岳,你喜欢武当峨眉,难道三山五岳、武当峨眉都要属于你吗?她是白家的何千舟,她是所有长女家族的何千舟,她是世界的何千舟,唯独不是你一个人的何千舟……阿行,你能明白吗?”雨浓眉目间流露出几许感伤。
“明白,凡人怎么可以亵渎神明……”阿行自然明白雨浓话语中的含义。
那晚阿行回家之后发现脚底竟因爬山起了两个水泡,她十一二岁穿三十几块的帆布鞋爬白鹿山时脚底从未受伤起泡,如今脚上的皮肤倒是在白家养得娇贵许多。阿行很讨厌像个闲散人员一般每天无所事事的自己,她仿若一天天活成了何千舟内心深处的累赘,又仿若日渐沦为何千舟生活中一个碍眼的东西。
“小絮,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些小狗被送走的故事。”阿行翌日来到白家后院园丁所在的房屋。
“我爸爸知道,我让他来讲。”小絮伸手把阿行拉进室内。
“失宠的小孩,你来啦。”园丁见阿行进屋起身招呼。
“爸爸,阿行想听那些小狗被送走的故事。”小絮给阿行搬过来一张木椅。
“白家第一次送走宠物狗,我依稀记得是因为家里一条泰迪犬对大小姐鞋子做了不大雅观的举动,大小姐看见了很是厌恶就勒令家佣立马送走,白家从此就多了一个养狗满六个月必须送走的规矩。
我曾经想让琴姨帮我为一条很宠爱的柯基犬向大小姐求情,琴姨斩钉截铁拒绝了我,她说这种事情在白家绝对没有被允许的可能,大小姐那人认为小狗六个月前是宠物,六个月后是牲畜。”园丁一边同阿行讲述一边吞云吐雾。
“大小姐说来说去就是不喜欢宠物,现在这年代哪有人不喜欢宠物,她这人性子可真是奇怪。”小絮觉得何千舟对小狗发情反应实在太离谱。
何千舟与阿行几日后在路德餐厅接待远道而来的四婶吕青,吕青听从白凌羽劝说参加了当前规模最大的歌唱比赛,她在比赛中取得了全国第三名的成绩,现在已辞掉在白鹿镇的工作签约了唱片公司。
“四婶,恭喜你。”何千舟向吕青祝贺。
“千舟,叫我吕青。”吕青笑眯眯提醒。
“恭喜你,吕青女士。”何千舟当即会意。
“今天这顿饭必须我来请,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断然不会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吕青举起酒杯敬何千舟。
“你指的是我要求何家成员男女关系对调?”何千舟亦举杯回敬吕青。
“嗯,何家男女关系对调一年之后,你突然下令断掉全部经济支援,那些男人当然借机要求重回以前的家庭地位,我们这些女人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任劳任怨自我牺牲的日子。你的婶婶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与丈夫离婚,我们现在都将大部分精力用来专注于自我的生活,你六婶也说她现在一个人过得比从前两个人轻松快乐。”吕青回忆起这三年以来何家内部发生的巨变。
何千舟凭一己之力打破何家延续几百年的重男轻女习俗,何家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人能经受住男女对调的考验,毕竟他们平时被妻子侍奉得舒服惯了。何大俊几次三番来找何千舟要求增加对何家的经济支援,何千舟每一次都毫不留情地当面回绝父亲。何大俊的兄弟们见他现在已经彻底被白家抛弃,便把为他在白鹿镇老宅留的卧室改成了杂物间。
“你一定遇到许多阻碍吧。”何千舟知道何家的男人向来自大、计较又难缠。
“你表弟要求我离职之后去陆城帮他们照看孩子,你四叔也说我年纪一大把还惦记着理想是痴心妄想,只有凌羽和你相信我身上仍旧留有才华。”吕清言语之间颇为感慨。
何千舟大抵是为了吕青能够重拾自我感到欣慰,那天破例放纵喝了许多酒,何千舟下车时身体如同风浪中的船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阿行犹豫半晌俯身背起了已经被酒精麻痹到神志不清的何千舟。
那人温热的鼻息如同夏日午后的微风阵阵扑向阿行后颈,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双手无力地垂在阿行肩头,阿行感觉到身体钻进一股电流,随后一阵酥痒无力蔓延到四肢。
阿行把何千舟安置到二楼的卧房,琴姨脱掉何千舟的外套用湿毛巾给她擦脸,阿行正欲离开时何千舟攥住了她的手,她便决定今夜留在这里守着何千舟。
阿行无法忘记三年来在白家感冒发烧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她无法忘记每每被病痛折磨时何千舟那种深深担忧的关切眼神,只是那些令人贪恋的奢侈关爱一旦变成大人就不配拥有,阿行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爱慕令何千舟如此抗拒,如此痛苦。
“阿行,我不允许你长大,你永远不要长大好不好?”
“阿行,你永远留在姐姐身边,永远做姐姐的乖孩子。”
那夜何千舟在冗长的梦境之中如同呓语般一阵又一阵呢喃,阿行坐在床下地板上任由何千舟面颊枕着自己的手掌入睡,她贪恋地在心中描摹何千舟的眉心,何千舟的鼻梁,何千舟的唇角,阿行已经很久没有机会细细端详她睡梦中的神明。
“阿行,你怎么在这里?”何千舟第二天清早睁开双眼。
“昨晚你喝醉了,我留在这里陪你。”阿行向何千舟打手语。
“谢谢你。”何千舟伸手揉了揉阿行的头顶。
阿行的耳朵立刻又红得像是年三十晚上的灯笼。
“现在马上离开我的房间。”何千舟收回手臂叹了一口气。
阿行回到卧室站在镜子前呆愣愣地盯着刺眼的红耳垂,她痛恨它在何千舟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出卖自己内心,如果不是它,她与何千舟之间或许不会陷入今天这样尴尬的境地。阿行从抽屉里翻出美工刀执行自我惩罚似的划破左右耳垂,那些罪恶的红色液体沿着灼热伤口滴落在肩头,滴落在衣襟,滴落在地面。
如果血流空了,耳朵就不会再红了吧,如果耳朵不会红了,自己就不会像那些刚满六个月的小狗一样被何千舟送走了吧,阿行凝望着镜子中仿若怪物一般肩膀上两滩鲜红的染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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