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如一道鬼魅般穿过白家偌大的宅院闪进树林,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秋风中纵情奔跑。只因为她是何千舟,阿行便说服自己轻易原谅了她的父亲何大俊,只因为她是何千舟,阿行便对她用绫罗绸缎凌迟河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河笙当年带头害死了小世,何大俊残忍地伤害过阿行,何千舟与阿行原本应该是彼此互不相容的仇人,她们却在对方面前默契地对此选择忽视,恨没有拆散她们,爱却令她们反目。
“大小姐,今天是二小姐的冥诞,您今年有为二小姐准备礼物吗?”琴姨站在一地碎片的门口满心担忧地提醒何千舟。
“今天吗?”何千舟这才意识到今年自己竟然忘记了小世的生日,她没有像往年那样为小世提早准备礼物,她亦没有想起吩咐厨房为小世准备口味清淡的食物。
“嗯。”琴姨点头。
“罢了,今年不去了。”何千舟对琴姨挥了下手。
何千舟等情绪平稳下来摸起手机拨打阿行的电话,阿行的手机一直都处于关机状态。何千舟猜阿行一定回到白鹿镇的老房子里赌气,那个执拗的孩子除此之外根本无处可去。
何千舟关上车门发现自己原本放驾照的位置空无一物,她疑心是车里进了小偷。何千舟一路行驶到白鹿镇魏老太的家门口,魏老太的房子大门铁锁已经生出斑斑锈迹,阿行根本没有如何千舟料想回到这里。
何千舟想到阿行脸上带着伤被自己驱逐出白家忽然间慌了神,钟叔以及家里的司机、佣人都被何千舟打发一起去找阿行,何千舟甚至在绝望之下报了警,阿行一直都没有任何消息,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即便是青城最好的侦探也挖不到阿行的踪迹,那个孩子被何千舟一气之下赶出家门后就这么如一阵风般凭空消失。
何大俊一个月后又来找何千舟要钱,何千舟上次支付的十万元信息费他并没有仔细计算着消费,反倒又像从前那般大手大脚。何大俊自从跟白凌羽结婚之后确实被人捧习惯了,他直到现在依旧无法适应从天上到地上的巨大生活落差。
“千舟,白家家大业大,你随便给我开张支票就够我吃上一年半载,你对我这个老父亲可得多少留点情面,别让大家笑话你不孝顺。”何大俊像个无赖似的一直跟在何千舟身后索取钱财。
“我问你一件事,如果你如实回答,我还会再给你十万。”何千舟忽然想当面求证一个存在于心中很久的猜疑。
“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大俊脸上顿时浮现出一股无法自制的欣喜。
“阿行和小世当年变哑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小世变哑误服的药是你放进家中五斗柜里,那么致使阿行变哑的药也是你提供给魏如愿的吗?阿行与小世在十一年前生活中唯一的交集就是你。”何千舟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她很期待何大俊口中的答案。
“一百万。”何大俊向女儿伸出一根手指。
“八万。”何千舟玩味地看着何大俊。
“十万。”何大俊讨价还价。
“好,十万,说吧。”何千舟停止手上的动作。
“阿行那孩子当年有一天放学后对魏如愿说了句很伤人的话,她问魏如愿,妈妈,你没有男人会死吗?魏如愿知道阿行一向看不惯她和我之间的关系,她疑心那孩子会把我们那档子丑事捅给她父亲,我怕事情败露被白家驱逐,魏如愿当然也不想过早暴露,我们就决定让这个孩子彻底闭嘴。我一开始是想杀了那孩子,魏如愿倒是比我仁慈,她说处理尸体太麻烦,我俩最后一致决定毒哑她……
我从朋友那里搞来的药,我们本来打算第二天中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想他闯祸要跑路匆匆忙忙把药给我送到了白家,我怕家佣洗衣服的时候发现,只好先把药藏进了五斗柜。我做梦都没想到白凌霜第二天会带着孩子闹自杀,家里一忙我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小世变哑是我的疏忽,纯属意外……一切都是我的错。”何大俊虽然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脸上却没有一丝愧疚。
“好的,我明白了。”何千舟当即把钱转到何大俊账户。
“谢谢,我的女儿。”何大俊面带笑意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银行入账通知。
“爸爸,别人送了我两百万筹码让我去境外赌场轻松一下,你要不要拿去玩一玩,如果不想玩就去兑换成现金,我对这种东西提不起兴趣。”何千舟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把钥匙交给何大俊。
“太好了,我就说你肯定不会对我这么绝情。”何大俊两眼放光地盯着手中小小的银色钥匙。
何千舟目送河大俊欢天喜地离开办公室,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阿行在沙发上常坐的那个位置,她记得阿行从前总是坐在那里一边看漫画,一边等她下班,那孩子有时等着等着便会躺在沙发上睡着。
钟叔来接她下班时,何千舟亦无法习惯身边的座位没有人,阿行不在的日子里,白家的每一顿晚餐都吃得冷冷清清。何千舟每次经过阿行房间门口都不自觉加快脚步,那个被用来分拣黑白棋子的房间也成为了禁地。
即便过了好几个月,何千舟依然无法适应阿行离开过后的空落落,阿行仿佛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一种被切割的疼痛。警察那里没有消息,侦探那里亦没有消息,何千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消失的这么彻底?
何千舟本以为那个执拗孩子一定乖乖在白鹿镇等她去接自己回家,她以为两个人彼此伤害过后只要给予对方一个拥抱就会回到最初,何千舟以为阿行被宠溺得根本无法离开她……她因为太过自信从而预估错了一切,如同她当年对挑衅段忌怜作出错误的预判。
那年年底何千舟在段忌怜安排之下前往繁华的海都,段忌怜消息来得很急,以至于何千舟出发得很匆忙,何千舟在飞机上听母亲白凌羽讲述了段忌怜当年继任之前的抗争。
段忌怜当年也曾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拒绝成为长女家族大家长。段家因为她的这个决定几个月内家族企业全部被恶意掏空,全国范围内的长女家族合力孤立段家,段家转眼从当地的名门沦落成不起眼的落魄人家,段忌怜与妹妹成为了全世界的众矢之的,段家自己人甚至比外人更加痛恨她。
段忌怜的母亲抑郁而亡,她的父亲将车子开进山涧求死,她的妹妹在众人期盼之中自寻短见,除了家姐段忌怜,全世界都在期盼她死,她不得不死,唯有她死段家的困境才得以解除。段忌怜失去最心爱的妹妹之后心如死灰,她一辈子保持单身,每天像个机器一样高效率的处理集体内部事务。
段忌怜还有一个比她小很多的小妹妹名叫段忌梅,大抵是因为家中已经为长女家族集体牺牲过一个女儿的缘故,所有人都对段忌梅予以一种补偿式的宽容。人们都尊称她为梅小姐,梅小姐无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都无人追究。段忌怜从小到大一直对这个妹妹采取放养态度,人们从未见过这两姐妹之间流露出任何亲昵之态,她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像漠不关心的冷清上司和不受摆布的任性下属。
“千舟,你一定很纳闷,我为什么着急叫你来海都吧?”段忌怜在当天晚餐时微笑着问身旁的何千舟。
“忌怜姑姑,为什么呢?”何千舟也很想知道答案。
“我的身体旧病复发,恐怕很难坚持到五年之后,医生说我大概还有半年左右的寿命,我必须得在半年之内教会你如何为这个长女大集体掌舵,我的意思是……你将会在今年年底成为我们长女家族的信任大家长。”段忌怜向何千舟公布了此次叫她前来海都的真相。
何千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除此之外无路可走,如果她向段忌怜那样激烈抗争,最后无疑得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即便家破人亡该接受的命运也依然得接受,就如同现在的段忌怜。况且小世已经不在人世,何千舟再也没有负隅顽抗的意义。早在九年前就失去心爱妹妹的她,如今需要做的就是安然接受集体赋予她的权利。
“恭喜千舟,我有一份礼物送你当做继任贺礼。”段忌怜家中最小的妹妹梅小姐按下手中的遥控器,餐桌对面屏幕上开始播放河笙、沙琪、葛思嘉、周海眠在游艇上招认罪行以及种种受辱的画面,随后播放的是韩亦宵在澳门街边遇刺的血腥场景。
"难怪……难怪有人总先我一步作出行动,原来是小姑姑你。”何千舟恍然大悟地看着手握遥控器的梅小姐。
“你们白家报复人的方式太诗意,太温吞、时间线拉得太长……那个河笙当初收下一批你作为诱饵的华贵衣饰,你让钟叔和她签了一个如有转送及变卖将会支付物品价值十倍赔偿金的合同,阿京才开始像猫捉耗子一样一点一点为她的坟墓挖坑掘土。我猜你当初也想像我一样最终把她逼疯……但我逼疯她只需用十天,你逼疯她却需要至少十年。”梅小姐言语之间颇有一些得意。
“如果有人举枪打死你早就瞄准的猎物,又拎着战利品作为贺礼来向你邀功,你会感觉开心吗?”段忌怜目光锐利地看着梅小姐。
“阿姐……”梅小姐见段忌怜不悦便缄口不言。
“如果我是千舟,我会感到你在利用替我报复的名义去行凶,如果我是千舟,我会在上任之后第一件时间就处理掉你这个没有眼色的下属。我根本意识不到你内心对于更换大家长的不安,更意识不到你这种行为本质是在讨好,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唐突和不尊重。”段忌怜当着何千舟的面斥责梅小姐。
“忌怜姑姑果然像我当年疼爱小世一样疼爱梅小姐。”何千舟通过段忌怜那段话意识到她只是假装对梅小姐冷漠,她句句听起来都是苛责,句句苛责下面又都掩藏着深深爱护。
“阿姐。”梅小姐听到何千舟的话立马变得紧张兮兮。
“千舟,我相信以你的聪明程度已经看出来了……”段忌怜故意只把话讲出半句,另一半留给何千舟自行解答。
“如果我没猜错,忌怜姑姑真正的软肋应该是梅小姐吧,你们两个大一些的姐姐合力保护了最小的妹妹。梅小姐虽然看起来在家里最受冷落,实际上却是你们最宠爱的妹妹,对吗?“何千舟一早就对梅小姐的嚣张有所耳闻。
“你全部都猜对了,梅小姐才是我的软肋,我们当年为了保全她不得已从年幼时就开始布局。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在上任之后继续保护梅小姐,她这些年间行为乖张,树敌很多。如果你答应我,我会承诺替你找到阿行。”段忌怜在何千舟面前坦然承认那段心酸的过往。
何千舟从那天开始便留在海都跟随段忌怜学习处理各种集体事务,她发现虽然长女家族制度存在许多不合理与不完善,同时也存在许多可圈可点之处。譬如长女家族集体每年都会为自身力量单薄的女性出头,即便她们本身并未出生在长女制度家族。
段忌怜为首的长女家族大集体,迄今已经帮住不计其数的女孩摆脱罪恶的原生家庭,她们为家境贫寒的女孩提供上学机会,她们为身患重病的女孩提供免费医疗,她们为无力为自己权益抗争的女孩提供精英律师,她们为没有社会影响力的女孩提供大声呐喊的机会。
社会上的普通女性但凡受到家暴、霸凌、性骚扰、污名化、性别歧视等不公平对待,长女家族集体都会最大限度调用自己背后各种资源对其进行维护。长女家族集体的存在像是一位强而有力的母亲,它的底色不是宽容、妥协,而是震慑、保护、甚至强硬地在必要时予以恶人加倍回击。
“千舟,你现在肩负许多使命,我们长女家族未来的大家长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边在众人面前扮演大人,一边手里还舍不得放下玩偶。你是长女家族决策者们的代言人,行为必须坚定而果决,私人感情永远的排在最后,大局才是第一。”段忌怜在一天会议结束之后语重心长地嘱咐何千舟,
“我知道了,忌怜姑姑。”何千舟现在已经完全打消对这个位置的抵触。
“长女家族制度的存在不止是为了自身繁荣,同时还为保护千千万万的普通女性,唯有女人中的强者联合在一起才有资格保护女人中的弱者,所以千舟,我亲爱的未来长女家族大家长,准备好一辈子奉献,一辈子燃烧吧!”段忌怜拄着拐棍从座位上起身拍了拍何千舟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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