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暗香 (上)

开文十五年即成平四年,初冬。

金陵的冬天又湿又冷,跟记忆中的南楚完全不同,真是想念家乡的四季不分明的温暖啊,宇文霖搓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南楚质子馆位于城西南,跟皇宫离得不算远,紧挨着四夷馆。

这个院子不大,平时冷冷清清的,象征着自己被抛弃被禁锢的命运。

五年前的这时候,作为楚王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自己离开体弱多病的母妃,离开同样不受宠但要强的兄长,被送到了这里,从此故国只在梦里,不知何时有归期!

来自家乡的音信寥寥,只有唯一的同母兄长,还会偶尔想起自己,给自己一年来一封信,这是自己跟母国的唯一联系。

虽然梁国的皇帝总是说,让自己和阿琅把梁都当成自己的家,逢年过节的宫廷赐礼,也不忘有自己的一份,但这种场面上的话和礼节,谁敢当真?一个质子,留在曾经的敌国,一旦两国间再发生任何纷争,自己就是首先被祭旗的那个。

只有阿琅才会天真地认为,反正自己在西晋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在梁国也能一样混得下去,梁都还更加富庶呢,金陵美人更多呢,规矩也没那么死还自由些呢……

这具焦尾古琴,是临离开时,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准确来说,这是舅舅的遗物,舅舅可是西晋最出名的琴师,自己幼时还受过他亲自教诲,可惜他在多年前就过世了。

每日临窗弹琴,是自己内心最安宁的时候,让自己在最寂聊无望的日子里,得到一些慰籍。

也因了自己仅有的优点——琴技高超,让梁国的那些贵人公子,偶尔能高看自己一眼,总不至于时时受嘲讽打击。

没想到,更因此得到了她的青眼。

她,当朝皇帝的幼妹,虽出于尊崇的长安宫,却并不是石太后亲出。

据说幼时备受忽视,新帝继位后,太后为了病弱的嫡子安王将来能够有所助力,才对她逐渐重视起来。

随着年岁渐长,她长相越发妍丽,皇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大的早已结婚生子,小的却仍是蒙童,年轻人出现了断层,所以她如一枝最是高贵、娇艳的牡丹,傲然盛放在丽人如云的宫中,几乎独占了尊荣,十五岁及笄时被封长公主,赐号莅阳。

也因着这重身份的尊荣,她养出了刚烈、明媚、张扬的性子,世人皆道她“桃花马、石榴裙、揽尽金陵风流”,敏感的自己却能觉察出她肆意、任性的背后,有时掩映着无奈的哀伤。

两年前的一次宫廷夜宴,自己和阿琅两个质子,也被邀请参加。

这是自己第一次正式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莅阳长公主。

觥筹交错间,一向活泼好动的纪王爷萧远,提议大家献艺,为今晚参席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助兴取乐。

纪王爷萧远乃当今文帝幼弟,一向耽于玩乐,据说皇帝一面骂他“胸无志向,不能为君分忧”,一面却又最疼他,给他的赏赐最多。

因是他突发奇想的建议,众人都没预先准备,纷纷推脱,纪王广袖一挥:“准备啥准备,文霖,不如你来奏上一曲,你的琴弹得甚好,我倒觉得这京城中无人能出你左右!”

这话说大了!做出头椽子会给我将来带来无尽烦恼,我立即推辞。

谁知阿琅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也跟着起哄,全然不懂这可不是为了我好。

安王一向安静寡言,这回却也开口道:“本王和王弟都听过你的琴,确实精妙无比,不如就弹奏一曲,让大家都饱饱耳福?”

太皇太后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她开口道:“这是南楚的小霖吗?许久未见,瞧我老眼昏花了,竟然一下没有认出来,又长高了点,怎么还是这么瘦啊……既然小远这个皮猴如此推崇你,连阿迎都荐你,你就奏一曲吧。”

这三年来,自己一直战战兢兢,极力不作出头之鸟,就是免得被某些跋扈的世家子弟欺辱,只偶然间自己一次练琴时,被纪王爷和安王爷遇到,围他们弹奏了一曲,没想到今日躲不过去了。

“那小臣就奏一曲‘凤求凰’,给太皇太后、太后、和诸位王爷、贵人助兴。”

早有眼力见的,捧来了乐师的琴。这也是一张好琴,可见宫中好乐之人不少。

凝神片刻,缓缓抬手,顷刻间,一串清冽的音符流出了指尖……

一刻钟后,琴收音停,众人怔怔,许久,才鼓掌相贺。

“果然妙极啊!好,太好了!”太皇太后赞叹连连。

“皇祖母,孙儿功力如何?”纪王立即接道。

“你这皮猴,还你的功力,这是小霖奏得好,琴技高超,与你何干?”

“那不是孙儿眼力好、耳力好嘛,怎么就不是我的功劳了?”

“好,有你功劳,赏,都有赏!”太皇太后挥手让身后的宫正去取赏,石太后也笑着跟赏。

现场气氛欢乐无比。此时,但闻一人言道:“据说琴技高者,可以无主题无谱,随心所欲,望舞成曲,宇文公子不如再让大家开开眼界?”说话的是史公子史逸林。

据闻金陵史家历来算清贵之家,这史公子虽然无官无名,但其家族堂兄史逸翰如今官居礼部侍郎,却是掌的实权,只等尚书告老,就要被提拔,这史逸翰尚的又是嘉荣郡主,当今圣上的堂妹,真真是一个有权有势又有声名威望的新贵。

这史逸林之祖父,虽早已卸官,但听说有从龙之功,当今梁帝对其甚是客气,但凡年节赏赐,总有其一份,甚有脸面。

这史逸林,虽年纪不大,但甚是跋扈,正是自己平时要躲着走的那种世家贵公子。

“史公子抬举了,在下哪里琴技高超,是各位捧场罢了!”

“怎么,宇文公子怯了?还是瞧不起我史逸林?不要推辞了,来,再让我等开开眼界!那个,你,下场跳舞,让宇文公子跟上奏乐!”他随手指着一位一旁的舞女。

这几位舞女先前舞过一场,正站在场边休息。他的意思,是视我宇文霖为歌舞坊的伶人一般,给众人取乐而已,其用心恶毒。

然庭中各贵人,又哪里会在乎我宇文霖的身份是否被踩、史逸林有否侮辱了自己呢?

旁边阿琅心中不爽,立即就要出言顶撞,我一把拉住他,就算史逸林不是身份最贵重的,也不是我们这种身份能够一争高下的,就算今天过了,以后的日子,总有得苦头吃。

“不用她下场,我来,我来配合宇文公子,看看我能否跟得上公子精妙的琴艺!”

只见一身红衣的丽人,飒爽地从太后身边站起,款步走到场子中央,“宇文公子,不知莅阳有否这份荣幸?”

“是……是莅阳公主!阿霖……天啊!”阿琅激动得语无伦次。

她的横空出现,一下灼伤了我的心。

“能跟公主合作,小臣、荣幸之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公主下场,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这就是贵人间的游戏了。

她在帮我,她在救我!

那晚自己奏了第二支曲,这支乐曲没有曲名,只是一串串自由而瑰丽的音符,但比起第一支的弹奏,更让我投入和发挥,几乎呈现了自己多时来的最高水准。

我不甚记得在场众人的反应,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左手抹、挑、勾、剔、滚拂,右手吟、猱、绰、起、进复……手法繁复而优美,信手拈来,有如神助,整个人的精神气完全融入音乐的妙境,双手自然起落,而目光追随着那袭艳丽之极的红衣,或细腻圆润、或刚柔相济、或春风呢哝、或细雨淅沥……舞、乐情意交融,身、手技艺结合,完美和谐又高度统一……如凤栖梧桐、如彩蝶恋花……花雨从空中洒落,浸染了人的身心……

“檀郎谢女、天作之合啊!”安王喃喃道。

那晚的宇文霖,醉了,不是喝多了酒,而是被那袭红衣熏醉了。

此后的日子,虽依然会被人奚落、嘲讽、甚至欺辱,但因有着那晚美好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盼,总是觉得不难么难熬。

这两年来,和莅阳公主,又有过了多次交集。

先是在一些多人的场合相遇,虽然后来再也没有合作过,两人也甚少当众交流,但只要接受到她扫过的盈盈眼波,仰脖喝下她遥遥相敬的那杯薄酒……仿佛所有的生活的艰辛,都能甘之如饴。

后来,两人有了私下相约,不知是谁先主动的,只是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虽然每次的相聚都是那么匆匆,但能看着她,拥着她,亲着她,就算自己仍是那个今夕不知明朝的质子,也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今日,她说会来,因为今日是我宇文霖的二十二岁的生日,她说过要和我一起度过。

做质子的这几年,谁还记得我的生日呢?恐怕连母妃都不记得了吧!

来自南楚的上一封信,还是在春里的时候收到的,兄长提及他已经挣到了一个重要差使;

也提到众兄弟间的暗争,早已经转为明斗;

也提到了母妃身子越发孱弱,哮喘发作的时候,仿佛眼睛一翻,就要过去了……

但从没有人会主动问一下,我宇文霖,在这边过得如何呢?

已是酉时,窗外漆黑一片,时间不早了,她怎么还没到。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掉了很大一块。

如果没有她,自己这个生辰过得还有何意思!又有何必要过生日!

那晚炒面,已经很冷,快被冻住了吧;

四色蜜饯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她最爱吃甜;

还有两份煎蛋和一盘雪里红冬笋,是自己央柴伯做的,柴伯是唯一陪自己来到梁国的南楚人,对自己还算忠心;

而用荷叶包着的醉鸡是自己最爱的,自己省下钱来买的,不知她可爱吃?

肚子又叫了几声,真是又冷又饿,可是自己还想再等等。

终于,外面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她来了!

让柴伯退下,他把门闩好,方转过身,她就纵到了他的怀里,自己的身体立即就盈满了,再也没有空缺的地方。

柴伯在窗前立了一会,寒夜里,只闻屋内传出轻微的“啧啧”声和喘息声,柴伯顿了顿脚,叹息了一声,挑着灯笼回去。

耳鬓厮磨了许久,两人才舍得分开,“是出不来吗?”他问,用手指挑开她濡湿的鬓角。

“差点,”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今天母后和我一起用晚膳,又跟我讲她外甥的事情,全然不管我爱不爱听,一直讲个不停,我又不敢赶她走。”

“辛苦了,”他啄了啄她的唇。“还是那个谢玉?”

“正是。一个破落户家的子弟,也敢妄想……”她不屑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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